惊慌逃窜 米兰看着秦枫风风火火地上下班,心里非常难过。她知道一切都因为自己。 米兰又像先前那样龟缩在屋子里,她对秦枫冷若冰霜的目光惧怕到了无以复 加的地步,一连好几天没有出大铁门。 小黑鸭跑来看米兰。米兰感到很奇怪,自从何清芳调离后,小黑鸭几乎没有 再在这个屋里露面,有一次也只是站在门口,还了东西转身便走。 小黑鸭将两块香皂和一个桶搁在米兰面前。 米兰说:“桶我不要,香皂多少钱?不过我也只买得起一块。” 小黑鸭显得十分沉静,她先是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仰起头看着天花 板。 米兰说:“你有点反常。” 小黑鸭咧了咧嘴说:“我不要钱,送给你。” 小黑鸭见米兰用不解和惊奇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又咧了咧嘴。 小黑鸭说:“真的。” 小黑鸭的两只腿不停地跷动。米兰仍然看着她。这不是小黑鸭。小黑鸭视钱 如命,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大方。她是不是要加害于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到时候 说是我偷的。米兰这样一想,便生起气来。 米兰说:“我不要,也不买你的,走吧。” 小黑鸭说:“我好心送你东西,你反倒要这样气粗。” 小黑鸭生起气来,两片鸭子似的嘴忽哒忽哒地闭合着。米兰见她真是生气了, 有了几分歉意,但她仍然不会相信小黑鸭竟会如此大方。哪有平白无故送人东西 的道理。她不想继续说这件事,便转了话题。 米兰说:“你现在整天跟廖芳娇混在一起,你不是她的对手。” 小黑鸭说:“你又是冷白冰、西瓜皮的对手?” 米兰说:“她们跟她不一样。” 小黑鸭说:“都是劳改犯,有什么不一样的?她们想做男人,可还是少了男 人的东西。” 米兰说:“你怎么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小黑鸭说:“有的人做得比说的还难听。” 米兰站起来,她在枕头边找了几本书抱在怀里,然后她拉下一张脸对着小黑 鸭说:“我要去备课,你得走了。” 小黑鸭也站起来,她比米兰更生气。因为她这是来给米兰告别,她站在走廊 里的黑影下,看着米兰跨过铁门的背影,心里想着明天就会脱离这个地方,不禁 有些紧张和激动。她噔噔噔跑上楼去推开门,廖芳娇正在翻相书。廖芳娇抬起头 来看见小黑鸭,心里腾起一股怒火。 廖芳娇说:“不是叫你这几天离我远点吗?” 小黑鸭说:“我紧张,万一跑不成抓回来还得加刑。” 廖芳娇说:“你他妈闭嘴,现在后悔晚了。老子给你讲这样犹犹豫豫的是最 忌讳的。死到临头也不要眨眼,听清楚没有。” 小黑鸭低垂着头,她第一次表现出十分忧伤的样子,哀怜似的看着廖芳娇。 廖芳娇继续翻着相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小黑鸭仍然站在那里。 廖芳娇说:“你怎么还不走,让别人看见怀疑我们,我跟你说这事要露馅儿, 比逃跑的结果还要糟。你不跑也没你好日子过,你好好想想吧。” 小黑鸭说:“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一点底。” 廖芳娇说:“跟着我没错,我不会拿自己开玩笑的,快走吧。明天早上看我 的信号。如果不出差错,咱们就永远离开这该死的监狱了。” 小黑鸭惴惴地走了。其实这事已经策划了好几天了,按照廖芳娇的步骤应该 会是天衣无缝的。可是她对出大门之后,如何摆脱黄小琼以及看管黄小琼的那老 太婆,的确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廖芳娇说得轻巧,趁分散积肥这个监控漏洞,彻 底摆脱黄小琼和老太婆,可那老太婆跟夜贼一般警觉,摆脱她并不如想像的那般 容易。 小黑鸭越想越没底。她想这不是明摆着让廖芳娇白白给害了吗?可是现在反 悔的确已经晚了。昨天她跟着上山积肥时,把脱逃之后要换的衣服已经弄出去藏 了起来。万一廖芳娇反咬一口,结果的确比逃了抓回来好不了多少。再说不逃, 也难逃出廖芳娇的恶掌。 第二天出工时,小黑鸭一直磨磨蹭蹭,她怕往廖芳娇住的楼上看,生怕那个 预定的按计划进行的目标,一只放着红衣服的盆,突然飞奔下来,砸在操场中央 发出巨响,然后泄露出所有的秘密。但是当小黑鸭将瘦小的身子跨出大门时,她 还是忍不住朝那个地方看了一眼。信号没有出现,这么说她又可安全地过上一天 了。 小黑鸭当然不明白廖芳娇没有发信号的真正原因。廖芳娇天天都在研究相书, 然后好找来皇历之类的手印册子,找人按照规律推算,接连两次得出的都是凶。 这使她非常焦躁和不甘心。她将纸撕成无数绺儿,在其中的两张里,分别写画上 钩和叉的符号。抽着钩的符号表示吉利,抽着叉的符号表示不吉利。她连续抽了 几次,最后终于在那堆废纸里抽出一张纸,打开来上面画着×的符号。 她的心就怦怦乱跳。她信这种预兆。但她实在不甘心这种结局。自从出独居 室后,她就没安心再在监狱待下去了,管他刑期长短,先给干警们来个下马威, 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治她。特别要治的是那个让自己关禁闭的秦枫,让她一波尚 未平息,另一波又兴起。让她带着孩子去受追捕的折磨,想到这些,她心里充满 着极大的泄恨之后的快乐。 廖芳娇在山上劳动时,她很注意小黑鸭。小黑鸭远远地挑着粪担子走过廖芳 娇劳动的工地,小黑鸭不敢停下歇息,她知道自己内心的惊慌会被廖芳娇一眼看 穿。本来小黑鸭完全可以在监狱里安安逸逸地打扫卫生,直到身体强大起来。可 经过廖芳娇这么一引诱,也不想在里面白白浪费时间,永远看着别人减刑。她便 在每天扫完地之后,上山积肥拿表现。 她知道廖芳娇一直在看着自己。廖芳娇的眼光毒辣辣的没有半点遮蔽,直看 着小黑鸭一歪一扭地越过土坎,然后她把目光收回来,暗自把藏衣服的地点想了 一遍。她觉得离小黑鸭劳动的地方太近。这个狗日的小黑鸭总显出惊惊慌慌的样 子,弄不好要坏事。明天无论如何得按计划行动。是死是活全凭天意了。 这时廖芳娇看见天上飞过几只乌鸦。它们扑打着翅膀像是叫了几声,便朝着 对面的山坡飞去。它们盘旋在一个山洞上,然后返身又往回飞,飞过廖芳娇藏衣 服的草丛附近时,突然发出一阵惊叫,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去。廖芳娇的心脏已经 被扯到嗓子眼上了,她咽了口唾沫,却发现自己舌干口苦,心脏撞得怦怦响。她 朝小黑鸭劳动的方向看去,发现小黑鸭正看着天空。她知道小黑鸭同样预感到了 这凶多吉少的征兆了。但怎么又能让快要成功的事白白断送掉呢 廖芳娇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凡事她都要做出个结果。然而这次她经历 一阵灰暗的覆盖之后,心里突然亮出一道光亮。这道光亮由微到强,明晃晃地照 耀在她心里。她几乎要支撑不住了,失口喊道:“我的妈呀,为什么早没有想到。” 廖芳娇伺机取回了藏在石缝里的衣服,翻过土坎时她摔了一跤,她再次看见 那群乌鸦,乌鸦就盘旋在头顶,它们不叫,只扑腾扑腾地飞着。廖芳娇使劲地咽 了口唾沫惊叫道:“我的妈呀,谢天谢地了。” 当天夜里,廖芳娇并没有立即去干部那里报告小黑鸭要逃脱一事。她几乎一 夜没有合眼,她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呀,没想到这几十年的牢狱生活中,居然还会 有她廖芳娇立功的机会,立了功就会立即得奖励,就会立即减刑的。立竿见影真 让她不敢相信。 要想将一切做得滴水不露,天衣无缝,就得造成小黑鸭脱逃没有得逞的全部 过程。于是她有点犯难了。如果直接去报告,小黑鸭一供认就会把自己牵连进去, 如果去约定见面地点抓她,她立即就会交待事实真相,真是太难了。廖芳娇第一 次觉着了做“人”的难处。 这一夜真是太长了,明明看见玻璃上有曙光,就是不见天大亮。廖芳娇觉得 头痛得不得了。虽然经过一夜的思索,方案基本形成,但能否取得信任达到目的, 仍然是廖芳娇不敢确定的,一切都还是听天由命吧。 天亮时,廖芳娇就把准备好的盆和一块红布放到了凉台上。她有点紧张,她 朝坝子里看了一眼,心想着小黑鸭正傻愣愣地看着这只盆呢。清新的空气中缭绕 着一层雾气,坝子里没有一个人。廖芳娇朝小黑鸭住的地方看了一眼,她突然不 安起来。如果小黑鸭同样改变了主意,昨天就把东西拿了回来,那该怎么办呢? 那才叫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嘞 于是她又将盆端了回去。 出工的钟声使得廖芳娇不得不下定决心死马当活马治了。她再次将盆放到凉 台上,她像电影里接头的特务那样四处看了一遍,没有感到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 既然毫无异常,那么自己的担忧也许是多余的。她转身回屋时突然趴在床上喊肚 子痛,让人告诉记录她生病了,晚上交假条。 她躺在床上听着人群离去的声音,有了一种空落的宽阔感。这种感觉来自于 即将得到减刑的向往,或是对事件的恐惧,她不得而知。她觉得这监房太空了, 从来就没有这样空过,空得跟所有的人都死了似的。廖芳娇当然不会明白死寂的 含义和分量。 廖芳娇听见坝子里传来扫地的声音,起起落落,没完没了。这种声音掀起的 空洞感,让她烦躁并无法忍耐。只有这种声音彻底消失的时候,小黑鸭才会上山 积肥。这个时候的小黑鸭一定看到了凉台上的信号。小黑鸭一定会在扫地时,露 出心急火燎的样子来。但立刻廖芳娇又认为自己错了。因为那扫地的声音实在是 平静得很,根本不像是有急事要去做的样子。 廖芳娇几乎是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时,扫地的声音消失了。坝子回荡着黄小琼 高声骂着谁的声音,和铁门被撞响的声音。 小黑鸭来到山上,无数次她把脸转向廖芳娇的工地。但她却没能看见廖芳娇。 她想这该死的廖芳娇是不是已经溜掉了。想到这里她就异常紧张,而且有点按捺 不住地激动。廖芳娇躺在监室里,她估摸着这时小黑鸭也该行动了。她知道如果 小黑鸭没有来得及离开劳动工地,也就是没有造成逃跑这一事实的任何后果,就 会造成前功尽弃的局面。她朝窗外看了看,太阳将树的阴影投射进来,形成一种 浓重而难以化解的征兆,在时间里摇荡,令廖芳娇居然有焦虑万分的情绪。她再 也无法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她的心脏跟被人灼伤了似的,火燎燎地痛得难以忍 耐。 廖芳娇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她认为这是平生第一次经受的折磨。她问自己立 功到底有多重要?既然这么重要,那么多年干什么去了?她开始辱骂自己,辱骂 别人,辱骂所有她能够想到的人和事。 太阳的阴影终于从玻璃上移开。她想这时大概已接近11点了。这个时间是她 和小黑鸭预计在躲藏地点会面的时间。她已经无法再思前想后,管她妈的,是死 是活全凭天意了。再说也根本不存在前面设想的前功尽弃,这样缩头缩尾哪还是 廖芳娇啊。 廖芳娇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她噔噔跑到大门口,咿呀咿呀地报告值班干部, 要求见大队长教导员。值班干部觉得她跟神经病似的,把手一挥让她回监房去。 廖芳娇急了,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她理直气壮地瞪大了眼睛。 廖芳娇说:“我要去报告,有人要逃跑。” 值班干部说:“我看是你才要逃跑。” 廖芳娇就更急,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想万一小黑鸭在约定地点等不到 自己,就单独跑掉了。岂不是白白让她跑掉了吗?这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策划的, 岂能让她坐享其成。外面现在什么样呀?外面一定变得连路都难以辨别了。廖芳 娇几乎要哭了起来,她一字一句认真给值班干部解释。 值班干部:“让你回去就回去,少乌七八糟地扯,分明是想找个借口出大门。 鬼知道你想干什么?” 廖芳娇急得妈呀妈呀地直跳,然后她蹲到地上。 廖芳娇说:“哎呀,你要我咋解释你才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值班干部见廖芳娇那模样,也不像先前那样扯谎想溜出大门,万一真有事呢? 想到这里,值班干部叫来内值班,将廖芳娇送到大队办公楼上。当时办公室里只 有关红,关红得知这一消息后,首先没有在判断事件的真实性上浪费时间。她用 对讲机呼叫了山上的干警。 追捕小黑鸭的行动就拉开了。 小黑鸭躲在约定地点,是左看也不见廖芳娇,右看连她的影子也没有。她就 灵机一动,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好不容易离开了那群人,再回去已经不可能, 不管廖芳娇是否会来,自己先跑了再说。于是小黑鸭朝着自己并不知名的方向狂 奔而去。 小黑鸭在黑夜里摸索了一个晚上。她经历了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对自 然界深不可测的神秘的恐惧。她有肝胆碎裂的感受。但她不能停下来,天一亮她 知道自己还得找地方躲起来。她边跑边哭,叽里呱啦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吓得 她魂飞魄散。 天蒙蒙亮时,她上了一条道路。她想总算又上路了,到时随便拦上一辆什么 车,再也不要受黑夜的惊吓。那滋味比死还难受一千倍。 天比先前更亮了,她看到了一口井,那是一口生活用水井,她趴下去喝了个 肚饱气胀。她想就凭这一肚子的水,好歹也能撑到下午或者明天。小黑鸭又继续 往前走,再往前走她就看见了监狱的高墙。 眼前的一切令小黑鸭目瞪口呆。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奔跑了一夜,又转回来 了,她已经无力再往前迈动半步。她趔趄了一下便倒在了地上。不一会儿她就听 见了摩托车的声音。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