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园中的“无名氏” 前段时间,收到一个大一学生的来信,回复时我扫了一眼她的电子信箱,尾缀 是“pooh”,便追问了句:“你喜欢维尼熊(Winnie the Pooh )么?”很快我收 到她的回信:“老师知道么?你是第一个从我的邮箱看出来我喜欢维尼而且向我问 的!而且,是我上大学以来第一个在课堂上叫我发言的!是第一个上大学以来问我 叫什么名字的……” 她的喜形于色让我颇为感慨。算起来,这个自述“很单纯、很开心、有点幼稚” 的孩子很快就要在大学度过将近一年的时光,但在这一年间,很显然她一直处于nameless (无名)的状态,在偌大的校园里忙忙碌碌地出入于各个课堂,就像小马驹儿在没 有路标的大草原上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却没有一个老师真正在意过她的存在。 为求证这个现象是否普遍,我在“校内网”(现为“人人网”)上挂了个帖子, 征询学生的意见,观点惊人的一致:“多数老师对学生漠不关心”,“回想大学我 就是nameless”,“nameless四年并继续nameless飘过”……其中一个说法可谓一 语道破天机,大学校园盛产“无名氏”,是因为“如今的大学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人 情味儿的自助性社会”。 大学之所以没有人情味儿,首先是因为这个社会缺少人情味儿。启蒙运动以及 工业革命之后,传统的礼俗社会(community )急遽变革成现代的法理社会(society ),冷冰冰的契约关系代替了温情脉脉的亲缘和友爱,社会如此,学校亦如此。 韩愈有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不夸张地说,如今的大学教师 早已把肩上的责任自动缩减为单纯的“授业”。“传道”不符合现代社会科学“价 值中立”的基本原则。“解惑”?对不起,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于是我们看到越 来越多的大学教师在课堂上异乎寻常地守时,来时无影去时无踪。一个大一的孩子 告诉我,这一年来只有两位老师在课堂上给他们留了电子邮箱,其余的人都对学生 抱着“敬谢不敏”的漠然态度。 自大学扩招以来,让原本就处于严重失调的师生比例雪上加霜。以我个人为例, 这个学期共有两门课程,其中本科生全校公选课有80名学生,研究生专业必修课则 有68名学生,面对数目如此庞大的学生,只能采取“讲座”(lecture )的方式进 行教学,师生间的互动自然无法顺畅地进行。 公允地说,大学教师没有义务记住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在竞争日趋激烈的今日 大学,学生若想脱颖而出,赢得老师的关注和承认,就必须让自己首先变得积极主 动且强大——这是基本的生存之道。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只有基于“优秀”与 “卓越”才能够得到“承认”和“尊重”,那么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将注定只是 “无名氏”。因为究其根本,“卓越”是一个贵族性的概念,它无法均摊给所有人, 而只可能属于少数人。 这个学期我收到大量学生的来信,都在焦虑于为什么周围的同学如此目标明确, 为什么自己依旧懵懵懂懂。出于某种补偿心理,他们会一方面忙不迭地参加各种社 团活动、社会实践,另一方面又强求自己在考试时门门得优。在这种全方位恶性竞 争的氛围下,只可能造就彻底的赢家和彻底的输家。都说大学教育正在堕落成为一 种“失去灵魂的卓越”,但是在我看来,更可忧虑的是那些赢家并不因此成就“卓 越”,反倒可能因为熟谙了各种潜规则而变成蝇营狗苟的现实主义者,与此相对, 输家则因为遭遇挫折或不公而成为愤世嫉俗者和犬儒主义者。无论是哪一种结果, 都以丧失灵魂为代价。 黑格尔说,每个人都追求“在他者中的自我存在”,这是一种独立性和依存性 之间的微妙平衡。对于那些刚入大学的“小土豆们”,他们的个性与身份认同更多 地依赖于教师的培育和关怀。事实上,有时学生并不奢求太多,只要教师真心实意 地将他们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来对待,学生一定会接收到你的善意与真 诚,并因此鼓舞起更多的信心和勇气。 我在“校内网”挂出那个帖子后不久,一个研一的孩子来找我,说了这样一个 故事,某日他因故缺课,一周后当他进入教室时,老师递给他一页纸,说:“你上 周没有来,这是给你留的课程讲义。”这个孩子说,研究生这一年里,这是他第一 次感觉自己不是“无名氏”。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