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 被看守所收审羁押的人叫“犯罪嫌疑人”;在收审羁押期间称做“人犯”。人 犯经过公安机关立案,逮捕后,(检察院、法院也有单独侦察、立案的权力,也称 办案单位。)再交给检察院,检察院反复查证,才能根据犯罪事实依法量刑。判了 刑的罪犯才称“犯人”。 这个程序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根据案情和复杂与否,有的几个月就结案了,有 的要一年甚至几年。这个时间里人犯一直羁押在看守所里直到判决,再押解到执行 单位——管教所、监狱或劳改农场。被判处死刑的,也就从这里走向那不归之路。 被判了死刑的人,加戴脚镣手铐直至改判或处决的那一天。 一 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行刑前他的想法和行为又是怎样?外面的人一定有各种 各样的想象和推测。譬如惶惶不可终日,过于神经质、遗憾、后悔、恐惧、无奈… …大凡如此。想得不错,但还不全,说透彻了,人没轮到那个份上,压根就理喻不 到死囚对待死亡的态度和行为,这个问题确实谁也说不好。 杀人犯“歪嘴子”被判处死刑那天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刚上镣戴铐的头几 天情绪确实比较低落,但半个月后也就不以为然了。他照样兴致勃勃地和牢人们偷 偷地玩自制的纸牌,照样大着喉咙说脏话,讲下流故事,好象他跟死亡没什么联系 似的。有人看他这付猛天达地的样子十分不解,也曾好奇地问过他:“上诉这么久 了,也没个音信,你估计自己有没有改判的希望?” “人不急卵急!”他倒还蛮大的脾气。接着又说:“就那么回事。死也好,活 也好,到这个份上,由不得自己。” “哎!我是讲你太年轻了,死早了点……” “那到也是!又有么子办法呢?如果想活就活得了,那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要 想出四十八个小时来。哈哈!” 是啊!谁也没有当事人更能面对现实的了。现实啊,特别是这种残酷的现实! 面对的方法和表现形式各有不同,用“歪嘴子”的话来说:“哭也是死,笑也是死, 反正都是死!” 不过有两点“歪嘴子”的表现和其它死囚有所不同。 其一:“家里怎么还不透送钱来,再过两天我就没得钱开荤了。” 其二:“哎呀!怎么还不搞?(即执行)这身镣铐真的戴得我受不了,早搞了 早舒服!” 二 “……流氓斗殴罪,判处死刑。杀人罪,判处死刑。合并执行死刑。” 这个判决结果是波的。 此时此刻,他正镣铐加身地倚在囚门边,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想象中的那一方 天地。 他身体修长、匀称,刀削斧凿似的脸庞上透露着冷峻。如果不是在牢里,如果 不是死囚,如果……他是个十分英俊的小伙子呢! 他有一付天生的好嗓子。有点音乐细胞的囚徒说,他擅长美声唱法。确实!他 唱的歌好听极了。他常唱的是囚徒们自编自吟的“牢歌”。凄凄切切的歌声伴着铁 镣有节奏的“叮哐”声,常常把同监或邻监的牢人唱得哭鼻子。 《监规》里是不允许唱歌的。但可能因为他是个死囚,干部多少有点宽容,有 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巡岗的武警有时还驻足倾听……不过他很懂味,干部销有 呵斥他便收敛起歌喉,所以囚徒有跟着他的歌声哭鼻子的机会实在不多。 他判了死刑后和没判之前的情绪反差一点也不明显。他不大爱说话,但一开口 就铁板订钉。他虽不是安全员,却在号子里极有威信,自己不但不惹事生非,还经 常协助安全员管事。即使是戴镣戴铐,好象也从没忘记和疏忽过自己的“职责”。 他很少提自己的现实处境。也因为他清高、孤癖、冷峻,别人很难接近他,更难揣 测他、理解他。 他对自己的申诉看得很轻。(也许清楚自己此生无望。)连申诉材料都写得马 马虎虎。但他一封又一封地写着情书,写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那么动情。有人 见他写信时偷偷地抹过眼泪。 他极少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却有人经常听到他怪怪地说:“丽丽,你已经杀 过我一次了!” 她是谁?没人知道! 他和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有一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猜测。 大家只知道他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重。 他对他的爱意、失望和伤感大大超过了要承受死亡之遗憾之恐惧的负荷。 三 他是个孤儿。 并不因为他是个孤儿,法律就饶恕了他抢劫杀人的重罪,他被判了死刑。 戴镣戴铐了,因为没有家庭,也就没有经济支援,也就不因为他从“桂花级” 上升到“照顾级”而提高了自身的“地位”。 他的“侍者”是按规定强制派给的。因为“侍者”在他身上捞不到任何油水, 尝不到任何甜头而无形中自己给自己晋了级,变成了他的“后爹”,除了没办法帮 他了一了生活、行动不便的难外,常常责骂和殴打他。 叫他写申诉材料,他是个文盲,半个字都写不出来。没有任何东西孝顺别人, 也就没人帮他忙。至于政府会不会另有法律援助?牢人们没人去操这份闲心。他只 有等死,死定了! 好在他进监以来就一直是个“桂花”,对于别人的呵斥、打骂、冷落和欺凌逆 来顺受惯了,并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曲。 好在他懵懵懂懂,只关心自己那份糙米饭和“海盆汤”是不是少了份量? 判了死刑后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问别人:“子弹打在身 上痛不痛?” “不痛的!背时鬼耶,要痛也就是那么一下子。”(鬼扯!好象他试过味似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笑得好开心! 四 “哐啷”一声镣响,死刑犯刘某挣扎着坐起身来。 判了死刑半个多月以来,他没有一天晚上睡过踏实觉。看着自己被二十多斤重 的脚镣手铐锁得严严实实的双脚和双手,心中犹发伤感。 他刚满二十岁,因五次在公共汽车上抢劫、三次持刀伤人,作为第二被告的他, 被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 他不服,声称自己在抢劫过程中只轻伤一人并非三人;而且在本案中应属从犯 而不是主犯,罪行远比另外几个同案轻,结果判得比他们重。基于此因,他已向高 法提起上诉,现已等待着最后的裁定。 谁不想活?他当然也希望得到改判。如果事以愿违,高法驳回上诉的话,裁定 下来和死刑处决是同时执行的。那么就会在某天清早,干部和武警突然出现在监门 口大声地传唤着他的名字……在上诉期间,他和所有的待判者一样,见不到家人。 一个判了死刑的人,并非像人们在某些电影里、小说里的故事或自以为知情的 人所描述得那么浪漫或恐怖。说什么平时尽可以吃好的,可以明目张胆地抽“海” 烟,临死前还有一碗“上路酒”喝……屁!也和普通的囚徒一样。政府并没有为死 囚的生活专项拨款。自己有钱可以买加菜吃,没有钱的一样吃大“海盆”。上路的 那天早上充其量能吃上餐肉包子。平时抽烟被发现了一样按违犯监规处理。 刘某进监一年多了,看到过好几批“上路”的人,现在很快就要轮到自己。有 不知事地问他悔不悔?怕不怕?他说已经麻木了。 是啊!人走到了这一步,什么忏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都成了一句空话。要 知道,没有饶恕,便没有了这种机会。唯一现实点的想法就是没有想法,万念俱灰。 唉!睡着了是梦!醒来了仍是梦!都是恶梦! 五 为了方便和不至于拖着脚镣弄得“哐啷、哐啷”响,因杀人而被判了死刑的 “孽畜”用一条编织带搓成了绳子,把镣环的头吊起来,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自己的 腰上。他判死刑至今已经两个多月了,时间一长,因腰上的绳子栓着重物,首先感 觉不适的部位是肾脏酸涨、阴沉沉的疼痛,很不舒服。不知怎么了,最近尿尿有时 会带出*****来。他的双手也被老式手铐交叉叠在一起,总是一个姿式,现在 感到发木,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这两个月戴镣戴铐的日子,原本一个壮壮实实的 小伙子,现在瘦得眼窝深陷、肋骨兀兀。 “孽畜”判了死刑后,想得最多的是家人。他说他很想家,真的很想!爸爸、 妈妈、两个妹妹,还有那个早就遗弃了他的她……真想在死前再看上他们一眼。他 说除了开庭的那天见到了自己的几位亲人外,其它的时间只是在梦里。 “那时候我好傻好傻,恨不得永远离开约束自己的家,一个远走高飞,谁也乏 了。可是现在……”他凄苦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象他这种罪要改判除非是有奇迹出现。前 些日子“上路”的那批人,那种情景还历历在目:几个小时前还是活鲜鲜的生命, 几个小时后就成了一把灰。唉! 六 A ,节日,对于自由人来说是欢愉;但对死囚来说…… 国庆节还差八天就到了。这几天,犯有贪污重罪而判了极刑的李某魄不守舍。 他不是一个人长时间地坐着发呆,就是拖着重镣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他总感到一 种莫名其妙地不自在。想做点什么,又什么做不下去。唱支歌吧,颤音抖动的频率 是否过快了点? “不要乱想!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会死!‘玉观音’会保佑你的!”一位老囚 抚摸着他胸前佩戴的玉观音,不敢拿正眼瞧他,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安慰是那么缺乏 底气,可又说什么好呢?现实是那么残酷地横在面前。 李某苦笑着摇摇头:“不抱什么指望了,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唉!有时候想起 来这一生就象做了一场恶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难过得喉头一阵阵发哽, 说不下去。 B ,李某被干部押出去验了血,回监后脸色很难看。最后的日子临近了! 他对牢友们说他很紧张。有个楞小子很认真地插了一句:“不怕的!子弹打在 身上一点也不疼!不骗你,我爸爸说的!” 本来十分严肃的气忿,心事重重的牢人,差点没被他这句话逗个捧腹大笑。也 难怪,他才十五岁,是一个抗美援朝时期负过重伤的荣誉军人的儿子。 还是一位年纪大点的老囚说话切中实际:“紧张也没用!要当是癌细胞扩散, 无可救药了!” 说得没错。事至如今,命运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是该有最后的安排了。 C ,死囚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的阶段。 李某写遗书了。他只能听天由命,做最后的也是最坏的打算。他的信是写给爸 爸、妈妈,遗憾、内疚、忏悔昭然于纸上,读起来几分凄切,也有几分感人。 他在搬起指头算日子……他好象坦然了许多,很自然、轻松地跟大家说说笑笑。 好象几天后只是要作一次长途旅行,和大家也只是作个暂时的告别。 他把自己最好的衣裤翻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睡觉也不脱,时刻准备 着…… D ,九月三十日清晨六点,李某听到了死神的扑翼声。 他被两个武警架走了。出监门的一瞬间,他固执地回过头来,青灰色的脸上似 乎还挂着一丝强作的笑意。他朝“难友”们点点头,“哐啷哐啷”地走了。 事后囚徒们向内牢服务犯人打听他“上路”时的情景。 “还好!还好!没什么败相,算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