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窗生涯重新开始 抚顺露天矿大坑的东部,有一座住着一千多户人家的村镇,地名叫平顶山。 南满抗日义勇军在这里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义勇军转移后,日军包围了村镇。 兽兵端着刺刀,“呀呀”地嚎叫着,挨门挨户地把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一个不剩 地赶到村外的山坡上。全村的三千人聚齐了,汽车上的兽兵揭去了蒙着六挺机枪 的黑布。霎那间由人头组成的黑土地低下去一大截,血雾升腾,蒙住了灰色的天 空。 兽兵们扑了上去,粗重的皮鞋下溅起血水。一把亮晃晃的刺刀划破了孕妇的 肚子,挑出未出生的婴儿。“小小的大刀匪!死啦死啦的!”接着,兽兵将六七 百栋房子泼上汽油全部烧光,用大炮轰崩山土压盖尸体,又在四周拉上了刺网。 抚顺沈阳太原1950——1956 孙明斋的脑子里燃烧着家乡山东海阳县的熊熊大火。日军举着火把、端着刺 刀横冲直撞;他家的房子在烟火中倒塌了;一只狼狗把他舅舅扑倒在地,咬断了 他的气管,又撕碎了尸体;邻里一位抗日战士的母亲被刺刀捅死,心脏被兽兵挖 出来吃掉……他站在这人间地狱的边缘,眼中满含仇恨的泪水,双拳越攥越紧, 一扭身参加了八路军抗日武装队伍。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你要完成 好任务!”声音仿佛很遥远。孙明斋点点头。东北公安部部长汪金祥把他送出了 自己的办公室。 返回的路上,他努力回忆着汪部长的话。汪部长说:根据中苏两国政府的协 议,有一批日本战犯和伪“满洲国”战犯将移交我国。中央决定成立抚顺战犯管 理所,部里派你去担任所长。想着想着,熊熊大火又在脑子里燃烧起来。 两个多月后,也就是1950年7 月中旬的一天,哈巴罗夫斯克俘虏收容所的969 名日本战犯来到一个四周都是农田的小火车站,登上了用运粮货车改装的囚车。 火车开动了,战犯们都拥到了两个带铁栏杆的小窗前。火车是在向西开。原来不 是遣返回国,而是被解往中国。像土耳其蒸汽浴室一样闷热的车箱里汗水汹涌。 火车穿过一个短短的隧洞,驶入中国的边防小镇绥芬河车站。车站一旁的小 山上有一片茂密的小橡树林,寂静中传来蝈蝈的鸣叫声。战犯在这里换乘了中国 的旅客列车。中国末代皇帝溥仪也在这里转车,被押解回国。四天后的傍晚,列 车在旧抚顺城外的一个小车站停了下来。 战犯们走过一扇巨大的铁门,进入一个四周围着5 米高墙的院子。大村忍在 跨进大门时,目光正巧与孙明斋相遇合。他连忙垂下了脑袋。他原是这座前伪满 监狱的典狱长,熟悉这里的牢房、刑讯室、绞刑室和杀人场。有一间半人高的黑 屋子,厚厚的墙里外各三层,叫做“镇静室”,当年那些顽固的中国人和朝鲜人 被关在里面,连坐都坐不起来,活活地被闷死、饿死、折磨死。阴飕飕的一股凉 气顺着大村忍的脊椎骨直灌到脚跟。头戴战斗帽、佩带着中将军衔的59师团师团 长藤田茂,噘起仁丹胡朝大村忍轻蔑地嗤了一鼻,昂着挺胸地超了过去。 大村忍很快就会发现,这里已经过了全面整修:新建了礼堂、医院、澡堂等 娱乐、卫生场所,监房中都安装了暖气等生活设施。所方给战犯发了新衣裤,还 发给他们已经有几年没有使用过的牙刷。 中国共产党以自己的传统和方式,对战犯开始了繁重的改造工作。 也许是粉刷工人的疏忽,监房的墙壁上残留着中国人用血写的遗书和口号, 还有一幅笔迹粗硬的画:一个怒目圆睁的抗日战士高举大刀向惊恐的小鬼子砍去。 有的战犯在院子里捡到了报纸,《鲜血染红白雪的三肇惨案》等标题燃烧着仇恨 与怒火。绝望的情绪像寒冷的季节一样袭击着战犯们的灵肉。暖气锅炉房在他们 的眼中成了焚尸房,医务所成了细菌实验室。中将师团长铃木启久生病时,疑心 病号饭是杀头前的“送命宴”,盯着碗里的鱼,抹着眼泪自哀自叹道:“败战之 将不如兵,盘中之鱼随便夹呀!” 胆小的像风前的烛火在颤抖。禀有武士道精神的战犯开始用各种形式进行对 抗:他们故意多打饭菜倒进厕所,把所谓粗劣的饭食保留下来,说是要向联合国 控告;向他们广播时事,他们用棉花团堵上耳朵,拒绝收听,发的报纸也不看; 他们照例向皇宫“遥拜”,吃饭前为天皇祈祷;有一次搞空防演习,有的战犯欣 喜若狂,幻想着美国飞机来搭救他们;他们还大声唱起渲叙军国主义精神的歌曲, 看管人员进行约束,他们就用日语谩骂看管人员。藤田茂的部下被关押的最多, 他在战犯中有相当的号召力。他恶狠狠地叫嚷:“我和我的部下不是战犯,而是 战俘,关押我们是违反国际法的!”他的喽罗们便跟着闹事。 一天早上,日军特务科长岛村三郎扶着走廊的铁栏杆唱道:“看哪,南海连 接着自由的天空”…… 看守长詹华忠走过来说:“大清早你这是干什么? 大家现在正在学习。” 岛村三岛粗声粗气地顶撞道:“今天是星期日,为什么不能唱歌? ” 詹华忠驳斥道:“你这样会妨碍大家学习!你为什么不学习?”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各监房的战犯们从门洞里伸出了脑袋。 “你这个蠢货!”岛村三郎骂了一句,便跑到监房角上的厕所里解开裤子蹲 了下来,口里还在不住地叫嚷;“人家蹲厕所,你跟着叫唤什么? 这就是共产党 的礼节吗? ” 詹华忠气得脸色发紫。他一把从匣子里拔出手枪,又跺脚将枪插了回去。 詹华忠气冲冲地撞进孙明斋的办公室,把手枪使劲往桌上.一搁,硬声硬气 地说:“我请求调离!这帮狗娘养的,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今天不老实还不准揍 他,老子手里的枪干什么用!” 孙明斋递给这位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同志一颗烟。他能体会到詹忠华 的心情,这是一种普遍的情绪。对一些战犯的表现,管教干部们议论纷纷,主张 尽快杀了他们。医务人员认为自己是在“给恶狼治伤”;炊事员说;“整天给仇 敌做饭,难道我比他们的罪还大? ”米不淘净,菜不洗尽,做好了用脚往监房门 口一推,“槽里有草饿不死驴,爱吃不吃”;理发工人理起头来三分钟一个, “瞧你那模样,神气个屁!” 当晚,全所的工作人员都集中在会议室里。气氛是灼烫而紊乱的。经过孙明 斋和副所长曲初的努力,大家逐渐冷静下来。孙明斋说:“野兽不可能驯服人, 而人却能驯服野兽。既然是这样,就有理由肯定:我们共产党人有足够的力量把 恶人改造成新人。”孙明斋传达了周总理和东北公安部领导同志的指示,他说: “周总理说了,过20年后再回过头来看我们做的工作,就会更清楚地看到其中的 意义和价值。我相信总理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今天我们要克制住自己 的感情,甚至是牺牲一些自己的感情。这样做就如同跟日本鬼子拼刺刀,谁如果 怕小鬼子,谁可以打报告调工作。” 听说是打鬼子,一个个的眼睛里都放出了亮光。“噗”,有人还真往手心里 吐了口唾沫,磨拳擦掌摆出了架式。 从精神上消灭日本法西斯。大伙研究了教育改造的方案,制定了争取、分化、 瓦解、孤立的斗争艺术。 管理所把100 人的校官分为两组:态度比较积极的50人为一组,比较顽固的 为另一组。“进步组”的战犯住在靠里面的四个监房,“顽固组”的战犯住在临 门的四个监房。“顽固组”的战犯天天聚在一起玩用纸做的麻将和围棋,一边闹 哄哄地玩,一边借题发挥地发牢骚。“进步组”每天都在认真学习,讨论。他们 对自己的罪行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 “我用这只手曾杀害过中国人民,可是今天,中国人民却使我由鬼变成了真 正的人。” “我们接受审判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应该认罪服法。” 晚上,他们以祈祷般的感情唱起了在西伯利亚学会的进步歌曲: “烧光的痕迹, 烧光的痕迹, 在烧光的痕迹上,飘扬着红旗……“ 这像是手挽着手唱出来的高昂歌曲。这边的歌声还没落,那边就有人撕扯着 嗓门唱道:“烧光的大粪,烧光的大粪,在烧光的大粪上飘扬起红旗。” “顽固组”的战犯们放肆地大笑。他们觉得还不过瘾,四个监房便串通起来, 主动发起进攻。晚饭后,“顽固组”四个监房的战犯此起彼伏地唱起了日本歌曲。 这间监房里传出了《义太夫节》: “去年秋天得的病……” 那个监房里唱起了《浪花节》: “这小子不死,也治不好病……” 四个监房的战犯一边像发疯一样地狂呼乱吼,一边有节奏地拼命拍掌、敲打 床板,狂乱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监狱。 校官、将官、尉官,那些顽固的家伙气焰极其嚣张,他们挥舞着拳头叫喊: “我是奉天皇的命令来帮助你们维持社会治安的,你们无权关押我们!” “我效忠天皇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我宁愿为天皇而死!” “赶快把我们统统地放了,不然日本政府是不会答应你们的!” “难忍者忍之,难受者受之,十年后再让太阳旗在这里飘荡!” 藤田茂骄横地说:“日本对中国作战,要说有罪,日本人民全都有罪!”他 还扬言要自杀。铁警中将司令官濑谷启还写信给儿子,要他“参加日本军队,为 天皇效命,为父报仇”。中尉毛高友赋诗曰:“敢叫武士蒙羞辱,且看腰刀斩肉 泥!”少尉三轮敬一吓唬同伴:“谁要是交待罪行,就等于伸出脖子自愿让中国 人杀头!”岛村三郎等战犯起草了给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抗议书,暗中传到各监房 进行讨论。 管理所严厉地训斥了战犯的狂妄言行,采取了一系列有力的措施:把岛村三 郎等7 名闹得最凶的战犯实行单独监押;挑选一批表现好的尉级战犯与将级战犯 混合关押;组织系统理论教育;对重点对象,由管教干部分工调查,针对不同心 理特点,个别进行政策攻心。 从调查中了解到,24名将官中近半数存有自杀念头。管理所严正告戒他们: “自杀是懦夫的行为,是抗拒认罪的行为,死后也同样要治罪!” 岛村三郎被关在单人监房中,一会儿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一会儿感到恐 惧。他感到精神很累,就木木地坐在地铺上,呆呆地望着从窗口投进来的一动不 动的阳光出神。他听到门响。佩带着中尉军衔的张绍纪指导员走了进来。 张绍纪穿着锃亮的黑色筒靴。他走到地铺边坐下,把一沓白纸和一支铅笔推 给岛村三郎。“岛村,”他的神情严肃、而声音柔和:“把你所犯的罪行写出来 交给我,尽可能写得详细点。” “我没有什么罪恶,前几天在礼堂我已经说过了。” 张绍纪依然是不温不火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请把你自以为做得对 的所有事情详细地写出来。” 岛村三郎原以为今天又少不了要吵一架的,这下只能把憋足了的邪气泄掉。 张绍纪是原伪满洲国总理大臣张景惠的次子,曾与其父亲一道被关押在伯力战犯 收容所,照顾他年迈的父亲,回国后摇身一变成了共产党的军官,战犯们这才弄 清张中尉的身分,他原来是隐藏在他们鼻子下面的共产党员。岛村三郎刚知道这 件事时,对共产党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也把张绍纪看成一个了不起的神秘人物。 岛村三郎默默地把纸和笔往张中尉的身边推了推。 “那好吧,”张中尉站了起来:“等你想写的时候再写吧!” 张绍纪走后,岛村三郎抬头看了看墙壁高处挂着两个监房共用的照明灯的窟 窿,拿起笔在白纸上刷刷地写下一行字:“我绝对不写!你怎么样? ”他把纸折 起来,踩着垫高的被子,把纸条从窟窿里扔进了隔壁监房。 不一会儿,窟窿里扔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也不写,我把纸和铅笔 都扔到走廊上去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岛村三郎把脸贴在布满冰花的窗 玻璃上,看着房影慢慢地爬过石子铺的小路和汽车的辙印。他希望太阳不要移动, 恐怖的夜不要来临,但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碍大自然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他回 到地铺边坐下,望着狱墙发呆。苍茫的暮色降临了。 他仿佛听到一阵阵惨叫声。他想起来了,他在特务机关时,不分昼夜地把抗 日军民抓来,进行刑讯拷问。坐电椅、灌凉水、用烧红的铁棍烙身体,把厚纸做 的衣服裹在赤裸的身体上点火烧……他听到了刺耳的惨叫,闻到了皮肉焦糊的气 味。他看到一个燃烧着的火人笔直地向他跑来—— 岛村三郎克制不住地从地铺上猛然站立起来。他想起来了,他在任伪肇州县 副县长时,指挥部下在县城外的冰天雪地的丘陵地枪杀了30名抗日联军的战士。 在震耳的枪声中,烈士们倒进了事先挖好的坑里。火药的硝烟还没散尽,两名狱 卒便跳下坑去,“当当”地从死者血糊糊的脚上砸下铁镣,然后泼上汽油,在上 风头点燃了大火。当熊熊烈火卷进土坑的一刹那,尸堆中突然发出“哇”的一声 惨叫。一个火人冲出大火,笔直地向他跑来,相距还差3 米的时候,火人倒了下 去,翻滚了几下不动了。 次日早晨,岛村三郎从墙窟窿里向隔壁监房扔过去一张纸条,写道:“深感 羞耻,我已改变想法,准备写材料。” 墙那边也扔过来一张纸条:“如果你写,那么我也写吧。” 除恶要除根,治病要治本。管理所采用摆事实、算细帐、揭内幕的教育方式, 集中力量,把斗争的锋芒对准这些神佛迷信加皇道、武士道精神的大杂烩,对准 了军国主义思想和反动的世界观,猛力攻击和摇撼战犯们的精神支柱,扫除笼罩 在他们眼前和心头铁枷般的浓云密雾,使他们重新认真思考人生与社会,一步一 步地从邪恶与愚顽中走出来,看到和清算自己过去犯下的罪恶,同时又看到光明 和希望。 学习文件、讨论、出墙报、看电影……像春风细雨对于荒芜而没有完全死灭 的土地,被静静地吸收着。没有完全僵死的视觉和思维,渐渐长出了淡紫色的嫩 芽,紧紧包裹着心灵的冰雪在融化,初露的泥土显得脏浊而驳杂,但良知在其中 慢慢地复苏了。 他们已经能够依据事实进行观察和思考。他们看到了被铁蹄和烈火蹂躏的中 华大地,伤痕累累,血泪成河;他们认可了天皇是个大地主的残酷事实;他们看 到了自己像只被皮绳驱策着的恶犬,凶残而可怜的形象。当在《广岛》、《混血 儿》、《原子弹》、《战火中的妇女》等影片中,看到自己国土上的失业、饥饿、 流浪、斗争和血泪,看到在美军统治下产生的50万“胖胖女郎”、数以百万的混 血儿和性病患者时,悔罪的泪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襟和枕头。 中将师团长岸川健一患了癌症,管理所专门为他做适口的饮食,看守员孙世 强、孟广岐处处细心地照料他,给他倒屎倒尿,他想他再也没有心思和力量像过 去那样向天皇遥拜了。土官宫岛司在院子里玩球失手打碎了玻璃,管教员刘长东 走过来,脱口便问:“手碰伤了没有? ”岛村三郎从妻子的来信中,得知自己的 儿子被汽车撞死了,管教员崔仁杰陪他坐了一个晚上,同他交谈,关照他说: “这几天你好好休息休息,可以到特别灶去吃饭。”长井手茂得了脏器神经症, 痛得在床上打滚,被送往抚顺矿务局医院治疗,他—步也不能走,医生温久达把 他从一楼背到三楼,他从一楼哭到三楼,泪水湿透了温医生的衣服。病愈后他说 :“天皇只用一分五厘钱的征兵邮票,就把我赶到侵略中国的战场为他卖命,我 的生命不如一匹军马值钱。在中国,我禽兽般野蛮的暴行使难以计数的中国妇女、 儿童失去了亲人,我的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今天我作为罪恶滔天的战犯 得了病,中国政府却花了很大的力气使我恢复了健康。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 不能对中国政府的仁德和天皇的罪恶视而不见。”高血压、瘫痪病、肺结核、梅 毒得到了积极耐心的治疗。视力衰退的战犯配上了眼镜,掉牙的战犯配上了牙, 腿残的战犯装上了假腿。 监房仿佛变得宽敞明亮起来。图书室产生了强烈的磁力。医务室充满了人间 的鸟语花香。文体娱乐场所传出了阵阵欢笑声。 饭菜是充足可口的,每天晚餐的面食变着花样:烤面包、馒头、花卷、面条、 豆沙包子、肉馅包子、油煎饼、糖三角等,一个星期没有重样。战犯们还吃到了 自己种的菜豆和养鸡产的鸡蛋。 永富博之用镶上的牙齿嚼着香喷喷的花生米。他想起在山西闻喜县白石村的 一次扫荡中,他用刺刀扎进一个中国平民的嘴,刺穿咽喉,割下舌头,把牙齿全 部打掉的情形。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895 号!”看守员在监房门口低声叫道。 岛村三郎乘上一辆用卡车改成的囚车,车上用胶合板隔出四小间。车子跑出 一公里左右,在一座较大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他被带进这座建筑左侧靠里面的 一间屋子。 一进屋,迎面扑来一股热气。屋中央的火炉吐着的火苗,上面坐着一把圆形 水壶,烧开的水在噗噗地响。靠窗户整齐地摆着三张写字台。检察官张仪走了进 来,他个子很高,大约有二十七八岁。 “请坐。我叫张仪。”他很简洁:“你是从何时参加侵略中国的战争的? ” “1934年5 月2 日,我为了上大同学院来到满洲。”岛村三郎故意回避“侵 略”这个字眼。 “那么,把你来华后的履历谈一谈吧!” “在前些天交的笔供里,我把情况都写进去了。” 张仪哈哈冷笑一声,从黑皮包里取出“笔供”:“就这么简单? ” 岛村心神不定地说:“我是按贵国的要求写的。” 张仪检察官用日语将岛村三郎的供述材料念了一遍,然后猛力一拍桌子,厉 声训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在中国犯下的侵略罪行,你必须认真交待!” 苏联移交给我国政府的战犯,其犯罪地点遍及各沦陷区,调查工作是相当浩 繁艰巨的。公安司法部门从各地调集了大量人员,除了到受害地点找被害群众进 行调查外,一部分检察官、书记员、翻译员、办事员来到管理所,一边收集证据, 一边开始对战犯进行侦审。管理所周围的所有大建筑,都成了审讯室、办公室和 宿舍。房源不足,在管理所院内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许多帐篷。 在第一次受审后,岛村三郎同监的几个战犯都认定:“如果坦白了,就难免 一死。”在后来的审讯中,岛村一直抱着这样的念头,进行消极的对抗。但在检 察员有力的证据和机智的盘问面前,他的防线一层层地被攻破、摧毁。 九月中旬的天空是晴朗明净的。千余名穿着黑衣服的战犯走进运动场,黑压 压地坐了一片。检察官们坐在台上。肩头戴着金色中校肩章的孙明斋站了起来: “坦白检举大会现在开始,首先由古海忠之坦白罪行。” 日本投降时,古海忠之担任“满洲国”总务厅次长,是文职战犯中职务最高 的一个。他似乎悄悄地整过装。他登上讲台,郑重地低头行礼,拿出了讲稿。 古海忠之以沉甸甸的语调,交待了自己在伪“满洲国”10年之中,参与策划 各项政策法令、实行经济掠夺、推行鸦片的种植和销售、实施法西斯战争宣传等 罪行。他说了约一个小时。最后说道:“过去,我认为使中国人民遭受种种苦难、 悲惨和不幸,是为了日本的利益,也是为了自己光宗耀祖。我现在认识到,我简 直是人面兽性的魔鬼,是一个失去人性的不知羞耻的魔鬼。我向中国人民衷心地 谢罪,心甘情愿地接受中国人民所给予的任何判决。” 古海忠之讲完后,年轻的士兵和下层军官们纷纷争先发言,情绪激烈,声泪 俱下地揭露着他们的上司犯下的罪行。 对于争取自由的人, 我的回答是: 鲜血磨亮了我的刀锋; “残酷”这两个字怎么能够形容? 我是个杀人的魔鬼, 万恶的畜牲…… 坚冰被冲破了,水流奔涌,越涌越急。冰块被水流推着走,在水流中起落沉 浮。冰块的边缘在水流中融化,成了水流的一部分。汛期来临了。 曾扬言要自杀的藤田茂也开始悔罪。当他知道天皇的真面目后,以愤怒和憎 恨的感情说:“原来被我当作最神圣的并为之舍身尽忠的天皇,根本不是日本国 民的杰出象征,而是一个大地主、大骗子。”他从家信中得知自己的姐姐和5 个 亲戚死于原子弹,只要一看这类题材的电影,就痛哭流涕,他说:“我曾经认为, 美国占领日本是不幸中的一幸。我想错了。美帝国主义给日本人民带来了沉重的 灾难。”远藤三郎率“前日本军人访华代表团”来到管理所,他在与藤田茂会见 时,本想安慰安慰这位曾同他在侵华战争中并肩作战的老伙伴。见面还没开口, 藤田茂就站起来忏悔自己的罪行,反过来劝告对方:“侵华战争中,你们也在中 国,也都应该反省啊!”到接待室,远藤三郎小声地说:“这里是最叫人羞愧难 当、最叫人冒汗的地方!” 铁窗外几度春花秋叶。小野抱腿坐在炕上,埋着脑袋又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怎么了,总是哀声叹气的? ”岛村三郎同小野寺广原、上坪铁一同 监一室。小野寺没有搭理岛村。 上坪替小野寺回答说:“小野寺在审讯中碰到了暗礁,正在苦恼之中呢。” 这句话引起小野寺的一丝苦笑:“完了!岛村,你有什么妙法吗? 这可是检 验有没有真交情的时候呀。” 为了搞清小野寺在大连任警部时是否参与过镇压共产党策划的一次放火行动, 先后曾换了三名检察员。 岛村问:“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小野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我真是不知道啊!那在早晨我确实没去,可 有人硬要说我参加了那次逮捕行动。” 岛村又问:“明天你准备怎么回答检察员呢? ” 小野寺脸色阴郁地说:“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无法证明没有参加那次行动。 明天是关键时刻,看来我只好承担下来了。唉!” 审讯工作已接近尾声,总结性文件已经完成,明天就要在材料上签字了。 “你这个态度恐怕也不正确。”上坪大概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就换了种 方式安慰道:“我是肯定要被处死刑了。我曾在鸡宁逮捕过13名谍报人员,交给 石井部队供细菌实验用啦。” 岛村接着说了一句:“你也只不过如此吧,还抵不上我的十分之一呢!” 第二天,岛村三郎把自己的“罪恶总结书”交给了检察官张仪。这是一份长 达130 多页的材料。检察官一张张翻阅着,问道:“怎么,都写好了? ” “写好了。通过写这份罪行综合材料,深深感到自己是个犯了严重罪行的人。” 岛村三郎第一次说出了认罪的心里话。认罪是从黑暗走向光明的一座桥梁, 岛村踏上了这座桥梁。 几个月之后,检察官把岛村三郎罪行材料中文本及检察官的意见书交给他, 说:“你看过之后,如果事实没有出入,可以签字画押。” 他从“岛村三郎是有名的伪满特务领导人之一”,一口气看到“本人请示给 予被告严厉惩办”。不祥的阴云笼罩住他苍白的脸。 战犯分成几个组,在运动场的各个角落平整土地、砌花坛。春天明亮的阳光 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战犯们干得很卖力,脸上沁出了粒粒汗珠。小野寺推着装满 砖石的小斗车走过来,边卸车边说:“后院挖土的伙伴在大声嚷嚷,他们挖出了 一具白骨。” 岛村三郎的脸转向大村忍。大村忍用手背擦了擦鼻尖上的汗,鼻尖抹上了泥 土。他神情闪烁地说:“当时突然废除了治外法权,这座监狱建得很匆忙,大概 没有清理好坟地。” 到中午的时候,花坛砌好了,剩下的事就是拣一个好日子种花了。战犯们说 笑着走向盥洗场。他们突然安静下来。盥洗场旁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具 洗得干干净净的白骨。孙明斋所长和张绍纪上尉神情庄肃地站在桌旁。那是一具 十四、五岁的少女骨骼,额前有一个小窟窿。先到的战犯们都面对着这具少女的 骨骼低着头默哀。岛村三郎等战犯也参加了进去。大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跑步 声和战犯村上勇次带着哭腔的叫声:“张先生!又发现一根手指骨,也是小女孩 的!” 吃午饭的时候,上坪铁一哑声说:“我这两只手是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的 啊!”他把饭碗推到一边,深深地伏下了头。 大村忍也低下头说:“我每夜都从墙壁中听到中国人受刑时的惨叫声。” 下午,岛村三郎到另一间监房继续看案卷。40公分厚的案卷分为三册,其中 有解放后新县长的调查报告;有从岛村三郎当年签字的旧公文和“请功报告书” ;而被害者及其亲属写的控诉材料最多,大约有三、四百份。 “野兽般的日本鬼子岛村三郎,对待中国人的生命像对待猪狗一样,竟用刀 活活把人砍死!” “请求政府将日本鬼子岛村三郎处死,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就是将他大卸八 块,也不解我心头之恨!” 岛村三郎抖抖索索地翻开新的一页。这是肇州县文化村一位杨氏老太太的控 诉材料。 “我今年75岁,身边无依无靠,全靠乡亲们的帮助才活到现在。是孙警佐把 俺的独生子抓走的,当时俺两眼发黑,趴在炕上哭了三天三夜。后来听村长说, 岛村副县长这个家伙把俺儿用刀活活劈了。日本鬼子真狠心啦!早先俺家穷,没 给儿子娶上媳妇。儿子死了,俺只好孤零零地一个人到处要饭。当官的,请答应 俺的恳求,一定要把那个当副县长的日本鬼子枪崩了,好给俺儿报仇啊!” 岛村三郎一下扑到窗前,双手抓住铁栏杆猛摇着,泪流满面地大声呼喊: “老大娘,请惩罚我吧!” 一群觅食的麻雀被惊起,扑簌簌地飞向空荡荡的天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