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上回家的路上,李伟刚问我: “你爹为什么不签?” “他嫌丢人。” 李伟刚没听懂,但我没再说别的。我不想向他解释:我以前从未掉下90分儿。 我还在担心我爹会不会再揍我一顿,李伟刚不停地说话儿,我也没怎么搭腔。 一进大院儿,已经乱了套了。 邻居们正在拉着我娘,劝她别闹了。我明白了:又在闹离婚。今晚,我肯定不 会挨揍。 我娘哭哭啼啼地一瞪眼; “什么?你们说什么?我在闹?你们回我们村儿打听打听去,这么多年,都是 谁在闹?” 我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爹上了十年班儿了,在单位上从来不得罪任何人, 憋一肚气回家,拿我和我娘出气。我姥姥经常救我娘,从来没救过我,她还认为当 爹的打儿子天经地义,我姥姥没看出我爹有点儿变态。 现在这个情况,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些傻冒儿邻居们认为我娘是个粗人, 她们认为她在欺负我爹。我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了,我已经麻木了,我可以预见 到要发生什么:一会儿,我爹肯定会扮演老好人的角色,让别人误会我娘。 突然,我娘看见我了,她抓住了我,说:“看!这是俺们家小娃。”她怎么把 这个名字喊出来了?“你们问问俺家小子,都是谁欺负谁!”邻居们都看着我。你 们看着我干嘛?我不想掺和这事儿!我自己都不想活了。 我应该说这样的话: “赶紧离了吧,这还有个完吗?我都受不了了。” 我要这么说,我爹肯定喜欢听,并且还可能不再揍我了。可我心里有罪恶感: 儿子怎么能劝爹娘离婚?再说,邻居们要听我说这个,不以为我神经病才怪呢!我 还有一个毛病:我不会说瞎话儿。 我实话实说了:“我爹要跟我娘离。” 看邻居们的表情,似乎不太信。怎么可能?人家邵志恒又有文化,又有人缘, 怎么可能办抛妻弃子的事儿?人们在琢磨这事儿。 “看!这是孩子说的。孩子能在这种事儿上说瞎话吗?” 我听着我娘在那儿嚷,觉得她既可怜,又丢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注意点 儿形象!小莎在旁边看着我呢!丢死人了。小莎一定更看不起我了。我们这家人, 真是又穷,又没志气! 一会儿,我爹从屋里出来了,他强压着气喘,斯斯文文地说: “小敏,别闹了。快回来吧,让邻居们看着多不好。” 天!他装得真像! 我娘一听他的口气,就忍不住了,她又跳着脚骂开了: “邵志恒!我她娘拉操的跟你没完!” 可怜!可悲!我娘一点演技也没有。刚才邻居们多少已经信了我说的话;现在, 人家彻底不信了。 我虽然没看到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刚才一定是这么回事 儿: 我爹进了门儿,逼我娘离婚。并且,言语粗鲁不堪,拳脚相加。我娘忍着打骂, 死活不离。打得差不多的时候,邻居们来了,我爹立刻不打了,故意让邻居看着我 娘打他两下。并且,马上变斯文了,开始装好人儿。我娘一定不愿意折腾,看到我 爹在演戏算计她,觉得我爹太欺负人了:打了我,还要栽赃说我打你。于是,实在 忍无可忍了,开始破口大骂。随后,我就到家了。 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在乡下,我爹打我娘时,我奶奶来了,我爹照打不误, 我奶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姥姥来了,他就立刻就不打了,装得斯斯文文,毕恭 毕敬,连声说:“又让娘操心了,你看我俩多不争气!”甚至我姥姥都不相信他会 打我娘。 我爹还在那儿斯斯文文地演戏: “小敏,别闹了。都这么多年夫妻了,孩子都回来了,别再让邻居为咱俩操心 了,回来吧。” 快给我一支手枪,让我替天行道,为社会除害。让我亲自毙了这个禽兽!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人怎么能坏成这样儿?人邪恶的底线在哪儿? 但我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我无能为力;我连揍我爹一顿的本事都没有。我的 罪恶感,也让我没勇气劝我娘离婚;再说,劝了也不挺用。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活 一天是一天吧! 第二天早上,我娘没做饭,给了我两毛钱,让我买两块儿炸糕吃。我没心思考 虑我娘是否会出摊,我只在想我自己的事儿。 我不喜欢五年级的生活。小莎已经和我分道扬镳了;语文老师天天无原无故地 找我麻烦;我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我要是跟我爹娘说了语文老师找我麻烦的事儿, 他们绝对不会相信,他们宁可相信老师。我爹是个浑蛋,我娘是个笨蛋;对他俩, 我都说不出心里话。只有上数学课我才高兴点儿,数学科目,我依然每次都考90多 分,数学老师依然喜欢我。 一次离婚风波过去了,另一次又来了。在一次一次的离婚大浪中,我爹娘竟然 还嘱咐我:“别管我们的事儿,学习你的。” 在家里,我什么都不愿意想,我只希望自己有小莎那样的爹娘。他们怎么还不 离婚?我爹娘天天都是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来折腾;我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什 么也不知道。 我们班有个大菜包子,叫王和顺。一天下午,该上第三节课了,王和顺说: “我不想去上课,我没写语文作业,班主任会揍我。”他并不是对我说的,但我把 话接上了:“我也不去了,这个狗日的班主任,天天无缘无故收拾我。”本来,听 他的口气,他意志并不坚定;可发现有了一个伴儿,他也彻底想逃学了。我俩没去 上课,在学校未完工的小房子里呆着。虽然很无聊,但我实在不愿意进教室了。 我俩在小房子里呆了不到四天,王和顺死活不干了,他要回教室。他说:“揍 我,我也得回去。”我也挺害怕,但我不愿意回去,我自己留下了。对于语文老师, 我讨厌;对于数学老师,我愧疚;我谁也不愿见着。 王和顺肯定会把我俩的位置告诉老师,我离开了小房子,在校门口外面溜达。 等到放学,我就回家。我开始天天不上课;去了学校,在校门口溜达一天。一天一 天地过去,我也在担心:再这样下去,就没办法收场了。但要回去,谈何容易?所 有人都会笑我是软蛋,我也不愿见着老师。同学们下了课,也来劝过我:“回去吧, 为这事儿,数学老师和班主任都吵了一架了。”但我最终没回去。 我爹娘天天闹离婚,谁也没注意到:我从来不带书包回家。 我也记不清,这样子过了多少天。有一天,我正在校门口溜达,忽然,我看见 我爹了,他正推着车子往我这边儿走;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他一惊诧,然后推着 车子过来了。不能露馅儿!我必须假装是下课,我冲他笑了一下,扭头往回走。早 就上课了,操场上只有上体育课的学生。我爹推着车子,一声也不吭,紧紧跟着我。 我只能朝教室方向走,教室在二楼,我上了楼梯;楼梯尽头,就是四班教室。 我无处可走了,我已经感觉到,这顿揍是不可避免了。四班的学生肯定能看见我挨 揍,我班的学生应该看不到,不算太糟糕。 我爹见我不动了,发话了: “你怎么没上课?” 我知道,我的回答说不完,就会先挨一巴掌。 “语文老师欺负我,我……” “啪!”的一巴掌,正是我所预料的;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倒退了几步。四班 的的学生全不听课了,一齐往窗外望,老师也停下不讲了。我爹开始左右开弓,左 一巴掌,右一巴掌,左边一脚,右边一脚。他不停地打,把我踹到四班门口,再把 我踹回来。走廊里本来很安静,现在只听见“啪!”“啪”“啪!”“啪”,一声 接一声的耳光声。我爹打我的时候,始终一声不吭,只顾一巴掌一巴掌地搧。 四班的学生和老师都傻了,在教室里边,愣愣地看着;他们可能没见过谁这么 挨过打。 我爹大概打了我有半个小时,下课铃响了。他冒出一句: “去拿书包,回家。” 我转过身,预料到他会一路把我踹到教室门口。果然,他把我踹到了门口,又 一脚把我踹进了教室。同学们刚下课,正要起身出去,见我飞进来,谁也不动了。 我双眼充满了泪水,已看不清同学们是怎么看我的。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三下两 下把东西装进了书包,隐约听见数学老师喊了一句:“小林,你去哪里?”我没回 答,拿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我爹一脚一脚地踹我下了楼梯;然后他推上车子,用前轮儿撞我一下,踹我一 脚,再撞我一下,再踹我一脚,一路打到了校门口;凡是我路过的地方,学生和老 师都停下来,吃惊地看着我。 出了校门口,那些摆摊儿的也不做买卖了,看着我被一脚一脚,一车子一车子 地顶着向前走。 我家离学校有一公里,我爹就用刚才的办法,连撞带踹地把我打回了家。在街 上,我什么也看不清,我眼里始终充满着泪水,我也有点儿头晕,我只知道,所有 人都在看着我。 一进日杂公司的院子,我爹的几个同事就看见了,说了一句; “哎哟,志恒,随便打两下就行了!” 我爹不打了,极度斯文地回了一句: “那可不!” 刚一拐进胡同,我爹就踹了我一个跟头,又把我打到了住处。在屋子里,我爹 依然是学校那个套路,一巴掌,一脚,不停地揍;并且,他开始咬牙切齿地说话: “你个屄蛋子,敢逃学!” “啪!”,一巴掌。 “王八操的你,老子养着你干这个?” 紧接着一脚。 “你还要脸吗?” “啪!”,又一巴掌。 “你还敢和老师赌气?” 紧接着又一脚。 邻居们还没下班儿,没人来劝。就是有人来劝,我爹也会等人家一走,接着揍 我;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一次,在乡下,我爹揍着我的时候,我叔叔突然去了, 他劝我爹别打了。我爹就不打了,一会儿,我爹斯斯文文地对我叔叔说:“志刚, 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儿!”我叔叔以为他不打我了,转身告辞 了;我叔叔刚出了门儿,巴掌和皮鞋就又落在了我身上。 我爹就这样儿,每打一下,骂我一句;我虽然没被打倒,但已经不知道东南西 北了。他左手打我,我顺着他左手倒;他右手打我,我顺着他右手倒;往哪边踹我, 我就顺差哪边儿倒。 他打了我一个多小时,我始终没趴下。他渐渐地频率降低了;我想,终于结束 了。一会儿,他停了,开始边抽烟,边说话。 “你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吗?” 我知道,正确的答案是: “离婚来了。” 我爹想听的答案,是: “学习来了。” 但我不屑于和他说话,我没吭声儿。 “啪!”,巴掌声儿。 这一巴掌比刚才任何一巴掌都重,我又眼冒金星了。看来,必须和他说话;早 不说,巴掌也会把我打得晚会儿说。 “学习来了。” “啪!”,又一巴掌,这一巴掌比上一巴掌不轻。 “知道学习来了,还逃学?” 他又说了一大堆,全是屁话。每句话,无论我吭声儿,还是不吭声儿,都会挨 一巴掌。 他的屁终于放完了,扭头回了单位。 自始至终,他也没问我,班主任究竟是怎么欺负我的。 我娘收摊回来了,一进门儿,看见我在那儿纹丝不动,又见我一身土,她就知 道,我又挨了一顿揍。她问我: “你又干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跟她说委屈,等于是放屁;我的脑子也差不多休眠了。 她没再问,去锅台那边儿做饭了。 一会儿,我爹也回来了。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进了里屋。 “进来,小林。” 我麻木地挪到了里屋,桌子上放着我的书包;我不知道书包是什么时候被打丢 的,我也不知道书包什么时候进的屋。 “还念不?” 他的语气有些开玩笑的口吻,我想说: “不念了。”老子早就不想念了!装什么蛋玩儿? 但我不敢说,我怕会被他打死。麻木地说了一句: “念。” “还念?” 我没吭声儿,我不知道他问两遍是什么意思。 “念什么来了?” 他微笑着,语气非常斯文。 “念书来了。” 他又等了一会,说: “你还知道念书来了?”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所有的话儿,我认为都是一个意思。我琢磨着,他应该 不会再打我了,应该真正结束了。 这个念头还没闪完,我的左耳朵就被揪住了,还没揪稳当,右脸就连续挨了三 巴掌,耳光挨完的同时,我的耳朵也被松开了;这个过程,总共没用一秒钟。 我的耳朵已经耳鸣了,不知道是被声音震的,还是被打的。 我什么念头也没有了,怎么着,都是挨打;干脆,什么也别想了,只用身体, 别用脑子。 愣了不知多长时间,我右耳朵突然被抓住了,像刚才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 三记耳光已经结束了。 我娘进了屋,板着脸,憋出一句: “你想给我打死他?” 我爹什么也没回答,什么表情也没显现,什么动作也没做出。 我娘来拉我的手,她的手刚刚接触到我,就响了一声。“啪!”幸好!我脸上 不疼。我娘被打得瞪圆了眼,我爹眼珠子也冒出来了。我娘愣了,扭头出去了。 我爹又接着揍我,我娘在外间屋听着。 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最后,老杂种让我在外间屋跪着。我爹娘当着我的面儿 吃了饭,进里屋休息,我依然在外边跪着。 挨了这么长时间打,又跪了这么长时间,我始终没有尿意;我已经没了时间概 念,我只感到饥饿。最后,我娘出来,让我上床睡觉;我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主意, 还是我爹通知她这么做的。上床之前,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2 点15分。 早上,我娘5 点钟就把我叫了起来;她想讨好我爹。我根本没睡够,头也疼; 刚坐起来,就觉得浑身疼。我咬着牙起了床,在桌子上放了本书,摆上样子呆着。 7 点,我娘让我吃饭。我很饿,可我娘就给我准备了一个馒头,我就着剩菜汤 吃了;拿起书包,出了门。 走出日杂公司的院子,我心想:千万别碰上李伟刚;我还有点儿自尊心。可还 是碰上了他,他和我一起走。我不愿意说话,他也不好意思说话。看他的眼神,他 只是可怜我,并没有看不起我。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爹怎么那么打 你?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我想说:“您老人家就别提这事儿了。”但我不想 开口,他也没好意思再追问。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进教室的,我脸上在发烧。四班儿的学生,肯定早对他们描 述了我爹是怎么揍我的;我班儿的学生,也亲眼目睹了我爹怎么把我打出了学校。 一进教室,他们就围过来了。“你爹怎么那么狠?”求求你们别问了,我已经 够丢人了。他们还在那议论: “以前我们邻居,他爹更狠,弄了个木板,订满钉子,让小强往钉子上跪。” “我们附近也有一家,他爹把他扒光衣服,用绳子吊起来,一皮带一皮带地抽, 抽一晚上。” 他们每说一个事例,我心里就更难受一些,我不也是他们话题中的人物吗?他 们谁也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自顾自描述他们的。 我向周围望了望,刘平在那儿正看着我。从一分班儿,我就喜欢刘平;她圆脑 袋圆脸,我一直喜欢这种女孩子。每天上课,我俩都偷偷地对视,直到看得双方都 不好意思为止;虽然我俩谁也没向谁表白,但她肯定也喜欢我。 现在,我又看见他了,她也看见了我。我没脸和她对视,赶紧扭过头来,太丢 人了!她会怎么看我? 一会儿,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连哄带劝地说了我一顿,嘱咐我好好上课;显 然,到这会儿,她还不知道我昨天挨狠揍的事儿。上课,上你娘的课,你个狗日的! 她想用严厉的话儿,对我施加点儿压力;这些话儿在我身上的威力,恐怕没有别人 的万分之一。几句指责算个屁!她没为难我,让我回了教室。 第一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上了讲台,像平时一样讲课。她的目光扫见我的时 候,有一种既可怜我,而又无可奈何的味道;我不愿意和她对视。她一直喜欢我, 干嘛非让她看到我挨揍?要是班主任看到就好了,或许她会因为可怜我,不再找我 的茬儿。 这之后,我天天好好上课;放了学,直接回家。我爹坐在桌旁和我一起看书, 每天都是十二钟才让我睡觉。我感觉每天都睡不够;其实,我一次也没看书,就在 那儿演戏。为了演得逼真一点儿,我还不时翻一下书页儿。我成绩依然不错,数学 稳过90分儿,语文稳过80分儿,自然科目能考40分儿(60满分儿)。我无论如何都 不看自然书,尽量不去想这门课的存在,这门课一开课,就没把我引入门儿;但我 也知道,再这么下去,这门儿课就没办法交差了。想不了那么多了;再说,我爹就 爱考数学。 就这样,该期中考试了。我最怕这个,这是大考试;我爹一直把考试的排名, 看成最重要的事儿。越临近考试,我的忧虑就越重。有三名学生,我比不了;我绝 对考不进前三名! 第一名张蝶,永远的年级第一,听说她姐姐考上了清华。她长得不好看,比我 高一头,不停地往脚底下吐痰,黑乎乎一片,腻歪的我们受不了,我们其他孩子谁 也没痰。 第二名刘雄,语文能考90,自然能考50。我特别讨厌这个王八旦。他学习好, 但心眼儿特别坏。有一次,他故意把赵磊推到我身上,还理直气壮地让我找赵磊去。 我担心自己打不过他,看他的表情,我要再敢说话,他就揍我。然后,他依然把赵 磊往我身上推。这么个王八旦! 第三名“大熊猫”,一米七,二百斤重。他也是脑子好用,学习用功。 其他学生都不成气候,都是那种数学考不了几分儿的主儿,语文和自然科目, 也不是顶极水平。但这三个人,我绝对比不过!我最多能考到第四名。并且,我也 不一定能百分之百发挥好。万一粗个心,第四名也危险。 考试前几天,我爹天天问我:“这次考第几?”他还在希望我占第一。我回答 不上来;“第二”我也不敢说。哪知道他天天问我这句话;你明知我考不了第一, 还明知故问?算了,他这么纠缠,索性回答“第一”吧;别管我承诺不承诺,最终 都是挨揍。 “第一!” “第一,是吧?好。”那意思是:走着瞧! 考试如期进行了,别的学生都在考试期间吃好的,我依然吃大黑馒头,剩菜汤 儿。考完了,放两天假。我在屋里呆着,不准出去玩儿。我爹二十分钟就从单位回 一趟家,不停地问我都出了什么题;直问到我回答不上来为止。一会儿,他又回来 了,还问这个问题;我只能瞎编了。他还问我作文是怎么写的;写作文,我从不打 草稿,脑子里构思一个故事,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硬往试卷上崩,字数往往都湊不 够。我只能描述故事的梗概;他竟然还问我用的是哪个词儿。一件事儿,可以用无 数种方法来描述,用哪个词儿有关系吗?再说,考试时间紧迫,谁记得住?我只能 对他瞎掰。 开了学,还没发试卷,墙上就贴出名次来了。第一名,张蝶;第二名,刘雄… …我找到了我自己,我只考了第七名。同学们围着排行榜,评论每个人发挥得怎么 样。他们一致认为我考得不错:逃了一个月课,上课又不用功,还能考进前十名。 一个同学还说了这么一句:“你考得这么好,你爹肯定不揍你了。”但愿你就是我 爹;你最好也以为我不会挨揍,让我别挨了揍再丢人了。 怎么跟我爹说呢?他不是傻瓜,不好骗。只能这样儿了:要是分数高,我就先 报分数,不报名次;要是分数低,就先报名次,不报分数。但他早晚会知道;没办 法,先这样吧,但愿这样挨揍会轻一点儿。 试卷发下来了:数学94,语文86,自然42。不行,这自然科目绝对没法交待。 就算我解释,自然科目满分儿60,我爹把它折合成100 ,也才合70分儿。还有,数 学扣掉的那6 分儿,也都是因为我粗心。 老师讲题,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担心着我爹那顿揍。永远不放学就好了,时 间快停止吧! 最终还是放学了;我敢肯定,我爹在家单等着我呢! 我一步一步往家蹭,可最后还是到家了。我爹就坐在桌子旁,他果然在专门等 我。饭已经上桌了,他先问我考了第几,我说还没排名次。他把试卷要了过去,边 吃饭,边审核。 “怎么自然只考了40分儿?” 我想说:“是42分儿。”你干嘛故意少报2 分儿,要揍我直接动手就行了;没 必要把理由找得那么充分。 他没动手,又翻过数学卷儿来看。这是中午,我娘在外边回不了家。我爹边看 试卷儿,边说了一句:“吃饭吧。” 我战战兢兢地拿了一个馒头,不敢夹菜吃。他把试卷儿放在桌子上,边垂着头 看,边嚼菜。他嘴里“咯吱咯吱”地响,真他娘难听!怎么豆芽儿都能嚼这么响? 我最讨厌他发出的这种声音;他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半天才敢夹一口菜,也不 敢大口吃馒头。数学成绩不错,接近满分儿了,他应该不会太失望。 “3 加5 ,得几?” 他嚼着菜问我,头并没抬起来,还看着试卷。我不敢吃了,怯声回答: “8 。” “再乘以9 。” 他依然盯着试卷,嘴里“咯吱咯吱”响,始终没看我一眼。 “72。” “再除以4 。” 他还是那个姿势。 “18。” 已经问到最后了,没有下一步骤了,该发生什么事儿了。 “啪”,我额头挨了一筷子;我爹在瞪着我,我彻底不敢吃了。 “那你怎么写16?” 他用嘴吮了一下筷子,接着看试卷;看来,这顿饭是进不了我肚里了,下午肯 定要挨饿。其他错题,他也会一样地揍我。 跟我预料的一样,其他几道题,他也现场让我做;报完结果,我脑袋上就挨筷 子。虽然在挨打,我还是硬着头皮吃了几口饭;我怕不吃饭会长成侏儒,我们村儿 来军家的儿子就是侏儒。 我爹吃饱了,也不管我吃没吃,就让我去上学了。 离上课时间还早,我和同学们一块在教室玩儿。忽然,我看到我爹在教室门口, 他怎么来了?同学们也看见他了,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了。同学们都保持着刚才的 姿势,坐在桌子上的没敢下来,扭到一块儿的没敢分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爹。我 爹竟然走进了教室,看样子他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穿过讲台,找到了那张名次单, 看了老半天。谁也不敢吭声,都在担心我爹会不会突然冲过来,打我个半死。我爹 没冲过来,他出去了,到了门口还特意望了我一眼。还好,目光并不凶恶;他始终 没和我说一句话。 他刚出门,教室里就炸了锅了,他们蹿到我身边儿,议论纷纷: “你爹怎么来了?” “你没告诉他你考了第几?” “你爹这招儿,真是别出心裁,太绝了!” “你爹肯定不揍你了,你考得这么好。我要能考中等,我爹就带我去北京玩儿。 你爹肯定不揍你!” 我爹已经揍了我一顿了,晚上不定是什么级别的拳击等着我呢!你们这群王八 旦快滚吧,别在你祖宗伤口上撒盐了! 通过这次期中考试,我发现那个班主任确实心理有毛病。这次考试,有一个女 同学得了奖,但是在排名时,因为登记失误,名字和别人对调了,她领不到奖。她 成绩一直不好,这次,是她第一次领奖;我们估计,这肯定也是她这一生中的最后 一次。语文课上,班主任告诉那个女生: “没你的奖了,名字和别人对调了;找学校调回来,太麻烦。不给你了,啊?” 那个女生忍着哭,说: “那是我的奖,我要。” 老师面带讽刺地笑了,说: “一个奖,只要有本事,下次拿也一样;怎么你也是得奖的最后一名,还要什 么要?” 那女生已经悲痛欲绝,大哭起来,嚷道: “我的奖,那是我的奖!最后一名我也要,那是我努力得来的,我要!” 这个班主任竟然厚颜无耻地来了这么一句: “那要不,我给你买张奖状去?让你也高兴高兴,给你脸上也贴贴金。” 我已经气愤难忍了,这个老师怎么这么坏?给人家弄错了名字,还在这儿冷嘲 热讽!那可是人家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班上竟然有同学跟着老师的话儿笑,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我多少明白点儿了 :有什么枝儿,就发出什么芽儿。这些学生,跟着这种老师,也心眼儿变坏了。这 个班主任回了家,肯定是天天被她男人揍;导致她心理不平衡,来了学校拿学生撒 气。 我在气愤和担心中放了学,饥饿倒没让我多痛苦。我尽量磨蹭,可还是到了家。 我竟然没挨打,但绝不是因为我成绩好;我爹用歪理说教了我一顿,说什么“只有 占第一才有意义”的话。 放屁!胡说!那些成年人个个活得好好的,他们当年都是第一?你单位上那些 人也都是第一?人家都比你活的次?你一个月挣200 ,谁看见人家挣199 了?小莎 他爹识几个字儿?人家怎么是局长?你这个占第一的,怎么只是个会计?你连赖着 你的傻冒媳妇儿都甩不掉!请问,你的日子比你们班考20分儿的傻二蛋强在哪儿了? 我爹还把我的成绩向我娘说了,我娘来了一句:“退步不小。”你有什么资格 埋怨我成绩差?你不想想,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是全村儿公认的傻冒儿,怎么 就认为自己应该生出个占第一的? 晚上,我吃了一顿饱饭。不过,依然12点才睡觉。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