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般的牵挂 你这样拼了老命为烈士寻亲,到底是为什么? 这本来是我要问他的一个问题,没想到,这竟然是他自己经常问自己而又找不 到准确答案的问题。到底为什么?我也实在是说不清。 在今天效益、效率为主题的市场话语环境下,一个人不为什么去执着地干一件 与自己切身利益毫不相干的事情,真是不好让人理解。要么是痴得可爱,要么是病 得可以。 他说,他现在也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真不知道为了什么。能够说出为的那些 东西,都不足以说明这样做的理由。为钱?为利?为名?为炒作?为诸如此类。这 些常人能够想到的东西真的没有为过。谁能坚持12年干这个贴本没利的事情? 幸好,我没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不然,对他来说,这太残酷了。但是并不等于 别人就不问。戊子年冬月,在家乡左权县,他正帮着村里利用腾出来的旧学校布置 一座民俗馆,中午请前来帮忙干活的村里老乡吃饭。其中有一个人直通通地问他: 你上电视登报纸为烈士寻亲哩,人家给你多少钱儿? “钱儿”被方言一说出来,特别俏薄,听着刺耳。乡间拙夫,这样问也就罢了, 王艾甫笑呵呵地王顾左右而言他。在太原,他亲耳听到有女孩子从北京远远地打过 电话来,推销什么纪念品,说,王老啊,我们仰慕已久,特地为你留了一件纪念品。 交钱若干,款到发货云云。王艾甫说我没钱哪能买你的纪念品。那边的女孩子马上 就说:你为那么多烈士找到亲人,天天上电视,是名人,还能没有钱?不信。 不信?不信就不信!王艾甫把电话挂了。这也可以接受,市场经济,大家混碗 饭并不容易。 问题是有些就不能接受,在内蒙古某地,他就听民政部门的官员这样呵斥过他 :你个死老汉三天两头给我们找麻烦,你吃上人家的钱了吗--他家给了你多少钱? 还说:我就是不给你办,你想到哪告告去。 这绝不是用“误解”、“不理解”能够解释通的。就是赤裸裸的恶意和无耻! 说的还是孙耀烈士遗孤烈属待遇的事情。 每一回见到老人,他总要说起这件事。孙耀是84份未发出阵亡通知书中唯一一 位有入伍通知书的烈士,那张60年前的入伍通知书,就是一块烧红的铁块,时时灼 烫着他。更何况,烈士的遗孤,那一位已经73岁的老太太孙秀峰,找父亲找了20多 年,已经是风烛残年,倒数着日子一天天守候着辉腾锡勒草原无边的戈壁。 她已经不能等了。 王艾甫几次打电话找当地民政局,每一次回答如出一辙。他牵挂得紧,他心急 如焚,真的告去了,拿着孙耀烈士的阵亡通知书和入伍通知书两样过硬的证据,还 有太原市民政局的证明材料,一直告到民政部,告到优抚司,告到部长那里。 但是,就是不解决。民政部优抚部门给当地民政部门发过函,打过电话,可两 年多过去了,连一个回复都没有。民政部都没办法?民政部一位女处长也不禁疑惑, 非常不可思议,她对王艾甫说:他们为什么不给办啊?为什么? 为什么?谁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不知道王艾甫这样执着为什么,他们这样拖着 不办却很明显是为什么。为了面子,为了权力。 为了给孙耀烈士落实烈士荣誉,王艾甫三上内蒙古,两次遭拒,还挨了一脚。 这些委屈,新闻媒体的朋友是知道的,在若干报道中,隐隐讳讳地提起过,不知道 出于什么考虑就是不明明白白写出来。终于,一家报纸将王艾甫为烈士讨还荣誉的 事迹全部披露出来。 2007年12月的一天,王艾甫接到一个电话。 哪位? 您是王艾甫先生吗? 是。 我看了您为孙耀烈士寻找荣誉的事迹,非常气愤。这样吧,我给你个电话,你 现在就打过去。他们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的。 您贵姓? 您也不必问我是谁,您照我说的打电话就是了,我也给你说不清楚,你跟他说 吧。 说完,留了一个内蒙古的电话,那一头马上就挂了。王艾甫一头雾水,不知道 对方的身份,听口气,来头应该不小。他试着按照这位神秘的人物提供的电话号码 打过去,是内蒙古自治区政协。今天奇了怪了,这位接电话的人也是只听他陈述, 不提供姓名地址和身份。他一口气将如何找到烈士亲属,又如何为落实烈士家属的 烈属待遇,两年多苦苦奔波的前前后后说完,接电话的同志说:你放心吧,这个事 情交给我办,你等消息吧。 也是,说完之后电话就挂断了。 一天之中,两位神秘人物。但是,王艾甫从人家的口气里也听出了一腔义愤, 他稍感安慰。有血性的人还是多。 关于孙耀烈士遗孤烈属待遇的问题终于有了消息。消息来自国家民政部优抚司, 还是那位女处长,告诉他说,孙耀的烈士追认工作和家属的烈属待遇问题会很快解 决,请他放心,也不必再为此奔波劳累了。 得到这个确切消息,他放下心来。可是心里并不舒坦。这么一位烈士,阵亡通 知书与入伍通知书都在,即便没有他手里的阵亡通知书,按照民政部下发的(80) 63号文件规定,建国以前失踪的军人,都按对敌作战牺牲处理。没有追认烈士的, 经县、市、市辖区人民政府审查批准,就可以追认为烈士的。可是,竟然这么难。 2008年2 月23日,元宵节刚过,王艾甫再一次远行,四赴内蒙古,来到察右中 旗乌素图镇孙耀烈士的家中。他买了一袋面,一袋大米,一壶食用油。孙耀烈士的 女儿孙秀峰早早就等候在那里,老太太佝偻着身体,站在低矮泥墙边,举目瞩望, 她像一棵羸弱的小老树那样站着。 他把给孙耀追认烈士和落实烈属待遇的消息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好像已经麻 木了,嘴里喃喃自语:终于给解决了,这是终于给解决了。 孙秀峰两代人寻找父亲的下落,接起茬来将近60年的光景,60年来的日子那就 是用苦水浇灌过来的。她累了,真是累了。 从孙家出来,孙秀峰的女儿朱敏说不出的感激,她告诉“王大爷”说,母亲找 父亲几十年,每一次出去被遣送回来,不仅没有找到父亲,渐渐地,村里人对她由 同情转为厌恶:一个好端端的人凭什么回回让公安局往回遣送?寻父亲,说得好听, 还不知道在外面做下什么啦! 这是现成的推测,而一次次的遣送又将这推测一次次坐实,本来孤苦伶仃的孙 秀峰,头上又顶了一顶作风不好的帽子。话比这难听多了。那话不能说。不好听。 这样,村里的至亲就不再理他们家,连叔伯兄弟都冷眼相向,这种伤害是伤到骨头 里的。朱敏说,为姥爷争回了荣誉,也是为母亲洗去几十年泼在身上的脏水。 2008年3 月,内蒙古民政厅下发文件,追认孙耀为烈士。同时责成地方政府尽 快落实孙耀家属的烈属待遇。同月,察右中旗民政局根据上级文件精神,送来烈士 证书,并下发文件,给孙秀峰每月300 元的抚恤金。 尘埃落定。 王艾甫说,有时候他的心里头挺矛盾。一年一年下来,为这么多烈士找到故乡, 找到了亲人,可是落实起来真是太难太难了,在某种程度上,只是给烈士的亲人送 去一个死讯,也仅仅是一个死讯。本来人家几十年下来,有棱角的石头都给磨得平 了,你这突然之间无风起浪,等于搅乱了人家的正常生活。有时候,真相意味着残 忍。 常常是,某一个寻亲者打电话过来,他都要承受一番压力。钱财散尽倒还在其 次,每一次生死相聚带来的刺激让人真受不了。 2008年8 月,山西汾阳一个叫王立业的人打来电话说,看名单里有没有他的父 亲。他的父亲叫王汝钧。 84份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里有。籍贯不详,部别清楚,二十四团一营机枪连战 士。这位烈士是不是就是要找的人? 8 月12日,王艾甫刚从北京回来,马不停蹄一路直奔汾阳市,找到那个打电话 的王立业。村里的人证明说,王汝钧在1947年被阎锡山抓兵抓走,在晋中战役中被 俘参加了解放军。有一个同时被俘的复员老军人王德贵证明说,他看见王汝钧他们 举着手被俘,并在围困太原的时候见过他,说他在二十四团机枪连。后来王德贵入 朝作战,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王汝钧确实是王立业的父亲。王立业说,他出生之后不久父亲被抓兵走了,从 来没见过父亲一面。说着,这一个愣头愣脑的汉子哭了。少年失怙的所有磨难都写 在一张沧桑的脸上。 王艾甫让村里两个见证人写了证明材料,准备回去再进一步核实,呈报太原市 民政局认证。 就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还是在汾阳市,离王立业村子不远的另外一个村子, 又出了一位王汝钧。同名同姓,要命的是,两个人都是同一个部队,二十四团机枪 连。提供线索的人言之凿凿,不容辩驳。 9 月20日,王艾甫让收藏协会的杜颂东前往汾阳市再行核实。结果,果然。此 王汝钧不仅与彼王汝钧同名同姓,而且烈士的遗体早在1949年移灵回乡安葬,烈士 母亲一直享受烈属待遇直到去世。烈士证书上明明白白,他也是属于二十四团机枪 连。 难道两个王汝钧是一个人? 可是两点不符,一、阵亡登记册中注明为二十四团机枪连战士,而烈士证明书 则注明为机枪连排长;二、阵亡通知书注明彼王汝钧掩埋地为太原市小窑头村29号 牌,而家属则说,烈士的遗骨系从牛驼寨迁回。迁回的时候,遗骸完好,他们还从 烈士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烈士的姓名、职务、籍贯。这是战前每一 位战士必备的“光荣牌”,为万一牺牲后认领而备。 每遇这种情况,王艾甫就采取搁置的办法,等待时日,等待新的证据出现再行 核实。 可是先一位王汝钧的儿子不干了,认定这个太原老汉在哄他,几次电话打过来 非让王艾甫给他解决这个问题不可,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真是百口莫辩。王艾甫 只能好言相慰,可怎么解释就是解释不清楚。王艾甫才知道,人家是把他当作专门 负责这个事情的人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王汝钧三个字这半年来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惦记的是烈士。在这些牺牲者面前,他连一点点理由都找不出来。 还有一位,河北省张家口市梁国文烈士。 早在2006年,他就在牛驼寨烈士陵园找了这位烈士的墓地。在84份未发出阵亡 通知书和866 名阵亡将士登记册中均有名讳。 阵亡通知书上只有一个名字,而866 名阵亡将士登记册中则记载较详。 梁国文,籍贯:察(哈尔)万全(县)高家村。部别:一九七师五九○团二营 机炮连。职务:战士。 2007年初,梁国文的侄女打过电话来,说网上公布的那个梁国文就是他的亲叔 叔。可是她提供的烈士籍贯为河北省万全县洗马林镇洗马林村,与登记册上的籍贯 并不相符。王艾甫没有贸然肯定。 恰恰在这一年4 月,张家口市一位老人托人求他,这位老人叫陈芝先,已经77 岁了。说他们村里埋着三位烈士的遗骸,其中有一位是山西人,另一位籍贯不详, 看王艾甫能否帮忙查找一下。 王艾甫听完电话,不胜唏嘘。这位陈芝先老人看守这三位烈士的墓地已经整整 60年。电话里的人告诉王艾甫说,老人自知来日无多,身力不支,希望在有生之年 烈士的亲人前来认领,将他们迁回故乡。 这三位烈士牺牲于1948年12月24日。这天解放张家口攻打水母宫的战斗打响, 解放军将国民党守军团团围住,包围了三天三夜,当时陈芝先17岁,抬担架支前。 当日傍晚黄昏,解放军清杂队(清理战场的人)从战场上抬下19位被地雷炸死的战 士,将其放于山下的三间小屋内。这些牺牲的战士年龄大多在20岁上下,他们为这 19位烈士清洗后更换了衣服,陈芝先随同清杂队的人亲手把这些烈士放入棺材就地 掩埋,并为他们刻了墓碑。 1949年之后,19位烈士的墓地恰好在陈芝先的地里。在以后的日子里,陈芝先 老人和老伴石秀莲每年清明节都要为烈士扫墓培土除草,哀悼烈士英灵。平时,陈 芝先总爱到墓旁转转,只要发现有人在墓旁放牛放羊或有小孩过去玩耍,他就立即 上前说明情况,耐心劝阻。后来,陆续有16位烈士的家属将亲人的坟墓移走,但至 今还有三位烈士的坟无亲人来认领。 王艾甫想去看看这位老人。 2007年6 月16日,王艾甫到中央电视台录制节目返并,他特意前往张家口,见 到了这位朴实而可敬的老人。果真如人所说,老人体力渐衰,已经长卧病榻。两双 手握在一起,互相温暖着。可是,烈士是牺牲在张家口,王艾甫手头并没有相关的 资料,也爱莫能助。 万全县就在张家口市,王艾甫辞别陈芝先老人,直奔万全县洗马林镇。 他见到了烈士梁国文的嫂子。 这位风烛残年的嫂子一番叙述,才解开王艾甫心头的疑惑。原来,这梁国文一 家就是一个革命家庭。当年,年少的梁国文到高家村去办事,顺脚参军走了。因为 他的姐夫是一位老八路,其时正在解放军的兵站负责征兵,就这样,他的籍贯变成 了万全县高家村。 原来如此。 可是,梁国文一走就再没有回来。60多年之后,梁国文的母亲和父亲在思念中 已经过世,这种思念一直延续到下一代。梁国文弟兄四人,其中有一个侄女在东北 当兵,是一位师职干部。有一年,这位侄女给家里电话说,她成天做噩梦,梦见了 老奶奶,老奶奶告诉她说:你看哪,你的爸爸和两个叔叔都进来了,只有你的小叔 叔在外头飘着,想办法让他进来啊! 能想什么办法?在家乡的侄儿请僧人做了一个牌位供在那里,东北那边就不再 做噩梦了。 虚幻的安慰。 王艾甫仍然不敢贸然下结论,还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既然梁国文的家是一个 革命家庭,又在本地参军,也不是没有可能牺牲在本地。如果牺牲在本地,那么本 地的烈士名录与烈士陵园肯定有记载。 他又回到张家口,到当地民政部门。民政部门听说是闻名遐迩的王艾甫,非常 热情。王艾甫说明来意,他们马上查阅。厚厚的一叠子烈士名单,上面没有梁国文 的任何信息。 民政局的同志又将他介绍到烈士陵园,陵园里管理人员也相当好,员工们早就 下班了,还是陪着王艾甫查看烈士登记册。陵园的登记册更加繁杂,手工抄录,再 加上原始记录,一大柜子从头到脚翻了一遍。 还是没有。 既然张家口没有,王艾甫根据军史记载,牺牲在太原的梁国文就应该是万全县 这位飘在外头60年的魂灵。 2008年,根据自己的取证和相关人的证明材料,他写了详细的请求认证报告呈 送给太原民政局。他正在等待着消息。 一位一位,从泛黄的纸里面走出来,走到他面前,又隐去了。年逾古稀的王艾 甫经常做这样的梦,尤其是那些烈士亲人将烈士生前的照片递在他手里时,他感觉 那年轻的脸庞是那么熟悉,那就是战友,那就是兄弟。 每每这时,他的脑子里响起的是一首歌。兄弟,你在哪里,天空中飘起了小雨, 我要你像黎明一样出现在我的眼里;兄弟,你在哪里,听不见你的呼吸,只感觉我 在哭泣,泪像血一样地滴……没有比倒下去更有力,我们牺牲,是因为我们没有放 弃。 2008年,这样不放弃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