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浪漫
吴宓迎来了第二次婚姻,却跌进了万劫不复的人生深渊,他抛妇别稚,引来一
片唾骂; 毛彦文一气之下,嫁给了足可以做她父亲的熊希龄。吴宓得知后,痛哭失
声1953年,“老房子着火”,年近60岁的吴宓陷入了黄昏恋,开始了他人生第二次
具有法律意义上的短暂婚姻。
吴宓留给后人的是一个严谨的学术大师印象,但他的婚恋却如同一枚坚涩的青
果,令后人不敢恭维。
有人说,他是一个地道的“好色之徒”,话虽偏激,却折射出了他在婚恋上不
安分的一面。为此,陈寅恪看得颇为透彻,说他本性浪漫,不过为旧礼教道德所
“拘系”,感情不得舒发,积久而濒于破裂,因此“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
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
中国有句古老的名言“媒人跳进花轿里”,意指为人做媒的第三者与当事人中
的一个相爱,反倒成了新郎或新娘,上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花轿。吴宓的婚恋悲剧
便是这句名言的最好注脚。1918年11月,留学哈佛的吴宓,突然接到清华留美同学
陈烈勋的来信,欲将自己的妹妹陈心一介绍给吴宓为妻。信中说陈心一毕业于杭州
的浙江省女子师范学校完全科,现年24岁,为浙江定海县一位小学教员,心气很高,
择婿特别苛严。陈烈勋在信中明确指出,其妹在家中曾多次听他谈及吴宓,后又阅
读过《益智杂志》、《清华周刊》中吴宓的诗文,尤其是看到《清华周刊》上吴宓
的照片,萌发爱慕之情,愿嫁吴宓,侍奉终身。吴宓接信后,怦然心动,立即回信
认可,旋即收拾好行装,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国内。悲剧的帷幕徐徐拉开。
1921年8 月,留美归来的吴宓没休息两天,便匆匆赶往杭州,相晤陈心一。然
而,这次的相晤极富戏剧性,似乎从一开始便隐示着某种悲剧的意象。到了陈家,
吴宓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一副海外学子的风采。陈心一被牵引出来,按吴宓日记
的叙述,大家只是默默相对。不曾预想,一会儿工夫,另一位女主角翩然出场。
这便是吴宓人生悲剧中最为关键的另一中心人物———毛彦文。事也凑巧,毛
彦文本与陈心一是好友,这天,她神采飞扬地来访,准备别过闺中密友,去北京上
学,不想与吴宓不期而遇。除却毛陈二女本是同学这层关系外,毛彦文的未婚夫朱
君毅还是吴宓清华读书时的同桌好友。朱君毅长毛彦文4 岁,为姑表兄妹,自幼青
梅竹马,感情甚笃。但在毛彦文9 岁时,由其父做主,把她许配给了方姓朋友之子。
毛彦文浙江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时,方家怕生变故,催逼完婚,就在方家迎亲的大轿
抬至毛家大门之际,不甘命运摆布的毛彦文从后门勇敢地逃离。此前,她和表哥朱
君毅早已月下为盟,私订终身了。毛家在方家退婚后,由双方家长做主,毛彦文与
朱君毅正式订婚。吴宓作为朱君毅的同桌好友,早在清华读书时,便知道了毛彦文。
那时,朱君毅每次读完表妹的情书后,都会让吴宓过目。吴宓对毛彦文在信中流露
出的才情敬佩不已,久而久之,心中便涌动出异样的情愫,碍于同学之谊,他不曾
流露,而是深深隐藏在了心底。
吴宓在美留学时,收到陈烈勋欲将其妹说合给他的信时,曾委托朱君毅,让毛
彦文打探陈心一的情况,彼此沟通二人的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讲,毛彦文实际上是
吴宓与陈心一的媒人。这次,突然在陈心一家中不期而遇毛彦文,吴宓本就怀有好
感,但见对方活泼雅趣,大方得体,一副新派淑女风范,吴宓顿时在心中暗生出一
丝落寞,怎奈毛彦文名花有主,且是挚友之未婚妻。
下午,毛彦文告别他们回了上海。吴宓与陈心一一见如故,在陈父的安排下,
双双泛舟西湖,吴宓心中殊为快活。第二天,二人再度早游西湖,其乐融融。吴宓
在日记中这样记述道: 是日之游,较昨日之游尤乐。家国身世友朋之事,随意所倾,
无所不谈……此日之清福,为十余年来所未数得者矣。
13天以后,吴宓和陈心一正式完婚。
随后,吴宓与同学朱君毅双双被南京东南大学聘为教授。事实证明,如此仓促
的婚姻对吴宓和陈心一来讲,都是一个悲剧。本来,吴宓当初慎重地委托毛彦文在
国内打探陈心一的情况,毛彦文并不因自己与陈心一是同窗好友,而一味溢美夸大。
她认为,陈心一人品不错,交友可以,贸然订婚则无必要。吴宓与陈心一见面后,
早忘了毛彦文在信中的忠告,好友陈寅恪劝他道: “一个男人,学问不如人,很是
可耻; 大丈夫娶妻不如人,何故难为情? ” 吴宓遂与陈心一匆匆完婚。
不过,在东南大学,毛彦文真真实实地走入了吴宓的生活中。朱君毅这时候突
然变卦,他以近亲结婚有害下一代为由,坚决提出与毛彦文解除婚约。守候6 年,
逃婚只为下嫁表哥的毛彦文始料不及,她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转而求助吴宓夫妇。
吴宓于是作为一个中间人,往返于两人之间,极力救火说和。怎奈朱君毅去意已决,
坚决不肯与毛彦文缔结白首。结果,朱、毛之合未成,终致解除婚约。
本欲救火的吴宓却引火烧身,他居然在朱、毛二人分道扬镳后,不顾有妇之夫
的身份,向毛彦文表白了自己的爱意。毛彦文断然拒绝。
令她不可容忍的是,撇开媒人身份、友情关系不说,吴宓的举措实在荒唐。他
几乎在每次信中,都会不厌其烦地赘述自己从某年某月起,自朱君毅处读到她的信
而渐渐萌生爱意,这令毛彦文大为反感,何况她与吴宓的结发之妻陈心一原本就是
要好的朋友和同学。
细想起来,这也是吴宓情感旅程中的劫数。当初,两位女主角初次亮相,同时
出场。陈心一和毛彦文都是在吴宓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女人,陈是他结发之妻且
育有三个女儿,毛则是他至死不渝的情人。
当然,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却是吴宓自己。
英国戏剧家萧伯纳曾说过: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一
是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
吴宓为毛彦文所拒后,并不甘心。他索性做得更加离经叛道。结婚7 年后,陈
心一不忍吴宓情感上的叛逆,最终仳离。这一石破天惊之举,让世人目瞪口呆。
“学衡派”同仁几乎一致谴责,其父更是公开指斥他,“无情无礼无法无天,以维
持旧礼教者而倒行逆施。”
毛彦文由默默不见经传的人物立时成为了“三人间的中心人物”,她心中叫苦
不迭,但面对吴宓的求爱,仍是不愿就范。吴宓毫不气馁。对毛彦文的追逐愈演愈
烈,成为了一场爱情的马拉松,中间包含了太多的故事,以至于在30年代的上海滩,
他们的故事成了小报津津乐道的话题。
吴宓的锲而不舍最终打动了美人芳心。女人的骨子里,总是喜欢被爱的,毛彦
文亦不能免俗。可是,两人的爱情未因来之不易而最终瓜熟蒂落。吴宓是一个充满
了矛盾的人,保守与浪漫,新派和旧派居然会对立地存在着。当毛彦文心仪于他,
准备谈婚论嫁时,吴宓却生出了一丝隐忧,既想和毛彦文成为夫妻,又担心婚后会
不和谐,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让吴宓彷徨不已,患得患失。
1931年3 月,吴宓赴巴黎进行学术交流。他一反以前温情脉脉的样子,将电报
拍到美国,措辞强硬地令毛彦文放弃学业,迅速赶往欧洲,与之完婚,否则各自分
手。有人指出,他动辄向毛彦文发出最后通牒,用语十分恶毒。与此同时,据传说
他还写信回国,向一位叫贤的女人示爱,同时又与一位金发女郎打得火热。
毛彦文来了巴黎。
吴宓又不想结婚了,改为订婚。满腔热情而来的毛彦文大为狼狈,原来是对方
费尽心机追求她,现在她松口了,对方又变了卦。毛彦文哭着说: “你总该为我想
想,我一个30多岁的老姑娘,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出发点即是错误? ”
吴宓不为所动,冷静地说: “人时常受时空限制,心情改变,未有自主,无可
如何。”对此,吴宓在日记中这样记述:
是晚彦虽哭泣,毫不足以动我心,徒使宓对彦憎厌,而更悔此前知人不明,用
情失地耳!
好一个“用情失地”。饶有兴味的是,吴宓在此期间,却对小报上炒得沸沸扬
扬的鲁迅、许广平之恋陡生艳羡,他说: “许广平夫人,乃一能干而细心之女子,
善窥鲁迅之喜怒哀乐,而应付如式,即使鲁迅喜悦,亦甘受指挥。云云。呜呼,宓
之所需何以异此? 而宓之实际更胜过鲁迅多多,乃一生曾无美满之遇合,安得女子
为许广平哉? 念此悲伤。”
这次巴黎论婚作罢后,吴宓与毛彦文从欧洲归来。毛彦文留在上海,一直在等
待吴宓迎娶。1933年8 月,吴宓又一次南下,目的是先去杭州,向卢葆华女士求爱,
如不成,再去上海,和毛继续讨论是否结婚。友人劝他别老玩爱情游戏,此次南下
必须弄个老婆回来。结果又是两头落空,毛觉得他太花心,因此也唱起高调,说她
准备做老姑娘,尽力教书积钱,领养个小女孩,“归家与女孩玩笑对话,又善为打
扮,推小车步行公园中,以为乐”。天真的吴宓并未察觉出这番话中的潜台词,他
大约觉得毛反正是跑不了的,依旧热衷于自己的多角恋爱。毛彦文一气之下,嫁给
了熊希龄,一位比她爹还大的老头。吴宓没想到会有这步棋,毛的嫁人,让他觉得
自己有一种遭遗弃的感觉,同时也很内疚,认定毛是赌气,自暴自弃,不得已而嫁
人。很长时间里,吴宓都没办法确定自己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负情郎,还是
被负情的痴心汉,两者都是,又都不是。不管怎么说,毛是他一生最钟爱的女人,
只有真正失去了,才感觉到珍贵。毛彦文结婚以后,特别是三年后熊希龄病故,吴
宓一直纠缠不休,既是不甘心,同时也是真心忏悔。1999年,台岛内掀起一股“吴
宓热”。已是102 岁高龄的毛彦文,并未因时光的流逝而冲淡她对吴宓负情的怨恨,
她说,自己从未爱过吴宓。
倘使吴宓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吴宓与毛彦文的爱情马拉松随着毛彦文的悄然去台,而走到了终点。解放后,
吴宓已近暮年,心态渐趋平和,但这时,他又迎来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婚恋。
1953年6 月,吴宓与原重庆大学法律系毕业生、20多岁的邹兰芳结为夫妻。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是爱情的魔力诱使多情的吴宓陷入黄
昏恋,还是他的怜悯之心驱使他去救助一个生活窘困的弱女子? 是邹兰芳利用了他
的性格弱点,利用了吴宓多情善感,喜欢自己女学生的心理,亦或是邹兰芳设套布
阵,捉弄了吴宓? 凡此种种,在许多人心中打下了大大的问号,延至今日,未有一
个明确的说法。
邹兰芳的身世委实可怜,这位生于地主家庭的千金小姐走出大山沟到重庆求学,
并最终完成学业,完全依靠两位供职原国民党川军的哥哥救助。解放后,两位兄长
因参与武装叛乱,被共产党镇压,留下了几个无人照顾的遗孤。邹兰芳不泯兄长情,
只得接过哺养遗孤的重担。要命的是,她出身不好,本就患有严重的肺结核,处境
可谓艰难。当她看到了吴宓在《新华日报》上的“思想检讨”文章后,眼睛一亮,
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决定立刻抓住吴宓。
于是,她先是热情洋溢地主动写信给吴宓,声称自己佩服其道德文章,虔诚地
崇拜他。吴宓戴着老花镜,将来信读得滚瓜烂熟,然后书生气十足地回了信。随即,
邹兰芳不请自入,登门求教,并以学生身份为老师缝洗浆补,渐渐地,她不避世俗,
终于使吴宓迅即迎娶了她。须知,吴宓这时是二级教授,有不菲的工资,再则,他
还是高级统战对象,政治待遇远远优于他人。吴宓却叫苦不迭。师生恋已令他抬不
起头,加之邹兰芳是一个病秧子,终日浸泡于药物中,不能解脱。事后吴宓曾对朋
友说,这哪是黄昏恋的爱情,实是在为兰芳治病,在养兰芳一家九口人。
三年后,邹兰芳因肺病不治,香消玉殒。吴宓从此背上了一个还不清的情债,
他以自己的正直、善良,用他工资的大半,接济养育邹兰芳的几个侄儿、侄女。这
种接济和养育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吴宓不能自顾时才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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