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民叔叔牺牲,以歌当哭 朱阿姨默默地站在窗口,双手紧紧地抓住铁窗的栏杆,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昏黄 的窗外。窗外,天空灰沉沉的,寒风裹着尘沙,打着唿哨,像一个悲愤欲绝的行人 在孤独的旷野里吹一曲凄惋的箫,刘勉阿姨悲痛地走上前,对朱阿姨说:“朱大姐, 你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觉,妈妈一直陪着朱阿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好像党 组织有话传过来了。既然刘大麻子向我们宣布了这个事情,我们就可以和敌人摊牌, 进行公开斗争!狱中支部做出决定,准备在牢房里举行一次悼念活动:纪念死者, 向敌人示威。 于是在朱阿姨的指挥下,大家立即分头准备。有的负责整理三位烈士的生平和 革命斗争的事迹,有的负责编排悼念节目。阿姨们知道,如果在牢房里开一个纯粹 意义上的悼念大会,敌人肯定不会答应的。若以晚会的形式,敌人就没有理由不让 我们举行了。因为敌人一贯对外标榜:他们为丰富监狱的文化生活,殚思竭虑。 阿姨们正是抓住敌人虚伪的一面,和敌人斗智斗勇。第四天一大早,刘勉阿姨 和张奋英阿姨受命来到李宝贵的办公室。 自送走了刘大麻子,李宝贵成天躲在办公室里不敢露面。对他来说,刘大麻子 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原本来劝降堂妹刘志韫的,不成想碰了一鼻子灰,结 果脑袋一热,把徐杰、周彬、林基路三人被杀的消息给捅了出去……在李宝贵看来, 这简直就是光着膀子捅马蜂窝!这些共党女人长时间没有得到亲人的消息,本来就 起疑心,闹腾着要自己亲人的消息,自己好不容易应对过去了,你这个刘麻子却把 把柄往人家手里塞!这下好了,事情闹腾起来了,你刘麻子却一拍屁股走人了,留 下一屁股屎让自己来擦……这不,昨天下午,有看守来报了,说这些共党女人公开 串号开会,商量着向监狱提出抗议,说什么还要在号子里开追悼会……要是上峰知 道了,追查起来,可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此时刘勉阿姨和张奋英阿姨推门进来了。李宝贵一怔,但他很快就镇定 下来,一边招呼她俩坐下,一边吩咐一旁的杨大头给她俩倒水。杨大头当然不知道 李宝贵心里七上八下的滋味,平时对这些女八路吆五喝六耍威风耍惯了的他,这时 岂肯“屈尊”为两位女囚倒水喝。李宝贵见杨大头不听使唤,瞪了杨大头一眼,一 语双关地斥道:“怎么,要翻天?” 杨大头无奈,只得乖乖地按照李宝贵的吩咐,给刘勉和张奋英阿姨一人倒了一 杯水,然后悻悻地走了。 李宝贵佯装着没事似的点上一支烟,装出问寒问暖的样子问她们:“二位来有 什么事吗?” 刘勉阿姨放下杯子,对李宝贵说:“我们来是想跟李狱长请示一件事,我们要 在监狱里举行一个晚会,到时候欢迎李狱长和你的弟兄参加。” 李宝贵像没听懂似的,疑惑地看着她俩,半天,才似信非信地说:“怎么,你 们要开晚会?” 从他的表情看,似乎在说,你们不是要开追悼会吗?怎么改成晚会了? 刘勉阿姨说:“对,开晚会!” “是什么晚会?” “为了配合李狱长,搞好监狱里的业余文化生活嘛。”张奋英阿姨说。 “晚会上有哪些活动?”李宝贵有些警惕起来。 “唱歌,演戏,都是各个房子里的姐妹们临时凑的节目。”刘勉阿姨故意装出 十分随便的样子。 “唱什么歌?演什么戏?”李宝贵知道这里肯定有名堂。 刘勉阿姨知道,这事想瞒是瞒不住的。现在,要李宝贵做的,就是装糊涂。于 是,点拨他说:“哎呀,李狱长,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们据实说了,对你有什么 好处?我们告诉你开晚会,你该请示的,就向上司请示,该你批准的你就自己批准。 至于其他具体情况,我劝你就不要多问了。” 李宝贵是个聪明人,他当然能听出这话中的话。但他没有吭声,只是不动声色 地看了刘阿姨一看,仍旧坐在那儿慢条斯里地吸烟,其实此时他犯难呀。明摆着, 这晚会就是追悼会,不让开,这批共产党家属能罢休吗?开,叫上面知道了怪罪下 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左思右想,右想左思。最后李宝贵点了点着头说:“好吧, 不过不能闹事,时间也不能长……”据说李宝贵一气说了几十个不能,可阿姨们一 个也没听进去。 毛泽东在陕北两天以后,这场特殊的晚会,在那间临时当作我们教室的囚室里 正式举行了。 那天搞得非常紧张。下午,整个监狱就戒严了,杨大头和乔二狗带着荷枪实弹 的士兵,不停地在院子里巡逻。 刘勉阿姨看了好笑,问杨大头:“你们今天这么多人拿着枪晃来晃去干什么?” 杨大头说:“保卫安全。” 刘勉阿姨说:“这四面都是高墙电网,大铁门关得紧紧的,我们这些都是女人 病人小孩还有什么不安全的。你这明明在捣乱。告诉你,今天不出事最好,出事你 负责。” 杨大头愣了一愣,嘴里直嘟囔:“我负什么责,我负什么责……” 尽管敌人严加看守,我们的晚会还是按计划进行。 刘勉阿姨主持今天的晚会,她一身素装,手里拿着三朵纸做的白花,她站在屋 子的中间,悲痛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特殊的地方,以特殊的方式,沉痛 悼念我们党的好儿子,我们的好战友,我们孩子的好父亲、好叔叔……” 刘勉阿姨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了。 屋子里的人全都哭了起来。 我们也哭了起来。 后来,会场里出现了一些骚动,原来是朱旦华阿姨昏过去了。我妈妈和伍阿姨 赶忙走了过去,泽民叔叔的牺牲,对朱阿姨的打击太大了…… 晚会继续进行。 我听刘勉阿姨激动地说:“今天,我们悼念徐杰、周彬、林基路同志,就是要 继承他们的遗志,把反迫害斗争进行到底,百子一条心,争取集体释放回延安!” 后来,刘平叔叔讲话了。也就是在这个晚会上,我知道了,刘平叔叔是我们的 领导。 刘平叔叔讲话时声音不高,常常被一阵激烈的咳嗽所打断,但很有力,他讲话 逻辑性很强,很有感染力。 会场上一片寂静,整个监狱只有他一个声音。我坚信,在那漆黑的晚上,这声 音会传得很远很远。 刘平叔叔对大家说:“他们三个死去了吗?没有!他们活着,他们永远活在我 们心中;他们三人离开我们了吗?没有!他们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战 斗在一起,直到最后胜利!” 会场里一片掌声,我和大人们一样,死命地鼓掌,我激动不已,我热血沸腾。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热血沸腾!在这个晚会上,刘勉阿姨代朱旦华阿 姨朗诵了为纪念周彬(毛泽民)叔叔而作的长诗——《新春之歌》: 我为你歌颂,你光荣的革命斗争史,白璧无瑕的政治生命。 你的鲜血涂写出革命史壮烈的一页,你的铁骨敲碎了反动派的头顶。 铁窗中的咆哮,法庭上的痛斥,刑场上的狂笑! 在无畏的战士面前:刽子手胆颤心惊,阴谋家惊惶失色,变节者无地自容。 你是红色的经济专家,你是保卫人民利益的理财能手。 你,沙漠中的拓荒者呀! 鲜红的血不会白流,那是荒漠中的琼浆,灌溉禾苗的泉流。 它滋润着新生的嫩芽,要把沙漠变成绿洲。 …… 晚会开得很晚,大家的心情无法平静,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许多病人的身体,这 个晚会还会开下去。 这个晚会给我们留下了一首歌,叫《追悼歌》,是悼念徐杰、周彬和林基路三 位烈士的: 我们的兄弟,在前方为国把命拼;我们的全部力量,正在消灭民族敌人。 我们光荣的同志,谁想得到在抗战辽远的大后方,还有丧心病狂的败类,含血 喷人,暗害了你们宝贵的生命! 你们宁死不屈的意志,将永远活在千万人民的心中! 瞑目吧! 光荣的同志! 你们的血迹,揭露了民族败类的无耻! 你们的牺牲,更显示了八路军伟大的精神! 你们的英名,将永垂不朽! 它鼓励着后继者的我们,向黑暗作英勇斗争! 瞑目吧! 徐杰同志! 周彬同志! 林基路同志! 这是杨锡光同志作的词,陈茵素阿姨(林基路的爱人)谱的曲。多少年后,这 悲壮的歌声在我记忆里无数次地响起,在我孩童的心灵里,它震荡着的是一种不屈 的灵魂。从那时起,它就潜入了我的内心,和我一起度过那风雨如磐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