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这次接见,一直等到最后一拨犯人回来,老三的家里也没人来。老三显得焦躁
起来,不断地跟我揣测种种可能,我只说他神经过敏。
“不行,我心里还是嘀咕,哪天得让主任帮我打个电话问问,弄不好家里真出
事儿了,我这眼皮老跳啊。”
“弄块白纸贴上。”我建议。这里流行眼皮跳贴白纸片的做法,驱邪。
再说二龙那里,各路人马少不了派代表去独居里慰问,领导罹难了,正是下属
们奋力表现的机会。正象在单位里,你工作得再努力,领导住院了你不跟大伙去探
望,几天的工夫就可以抹杀你几年的成绩。我们也少不了出血,让老三出面去向二
龙表表心意,好在有老三在,不然我自己还真懒得弄那一套。
所以人与人搭档交往或合作发展,最后能够走到一起的双方,往往不是因为
“相同”,而是因为“不同”,没有矛盾就没有进步。在生活上,老三是个精细的
享乐主义者,虽然他宣称自己什么苦都吃得了,而我则不拘小节,得过且过,老三
自嘲他简直成了我的管家兼保姆,关之洲这个勤杂工他也看不上眼,动辄得咎,被
老三呵斥挖苦一通。
不过我一直半清半浊地明白,我和老三的结合,双方都存在狡黠的利益考虑,
在某些方面,我们两个是互相鄙夷的,但往往对方被自己鄙夷的东西,在特定的时
刻惠及了自己,并最终使这种暧昧粘合的关系持续下来。
我知道,从上到下,没有几个人不骂老三,虽然老三身上不乏多可圈可点的地
方,不过这里的人更愿意关注别人的缺陷罢了,只有大家都坏,才能让更多的人得
到慰籍。其实老三很有些冤枉的,他没直接去害过谁,他只是为了维护个人的利益,
在检验这个位置上利用坚持原则的手段得罪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除了背后骂娘
不能把他如何的鸟屁。而那些有“背景”的犯人,却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不得不
装做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改活儿,还要不断地插科打诨求他们干好点,“心疼一下三
哥”,但这些人背后也骂他,不仅嫉妒他的位置,也蔑视他每天晃来晃去的样子。
老三是个很压抑的人,我觉得。他内心应该是很压抑的,他象那些蔑视他的犯
人一样,也在蔑视着二龙、林子甚至广澜、崔明达他们,觉得自己本来有能量混得
比他们还光彩。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表达过这种深刻的蔑视,我没有信心指点他回一
下头,看看从他背后射来的同样内涵的目光。我明白即使他回头,也不会看见“众
生”,他只能看见自己曾经辉煌的光芒,那光芒阻挠了他体察别人,他是一个背负
着履历表走路的人,内心充满了唐吉柯德式空虚的勇猛,虽然他比唐战士更多心计,
但很不走运的是,他要面对的也不是硬邦邦的风车,而是脑细胞变异发展的一群活
人。
老三没有能量打败他的假想敌,他只能在他们内战或咎由自取的崩溃的废墟里,
心花怒放却面色平和地分拣些遗落在地的果实,象整天在楼群里转悠的拾荒者——
他的努力表现的结局,就是获得了分拣这些果实的优先权,仅此而已。
二龙的崩溃,无疑又增加了一片新的废墟,这个废墟的含金量大到让人不敢轻
易跑过去:一个积极分子票,大家可以争啊,那个局级呢?
那个局级怎么办?
大家都很避讳去谈这个问题,越是觉得自己有希望的人越不敢讲话,倒是下面
跟减刑票挂不上钩的人愿意瞎操心,一个个纵谈形势,象一群卖假药的贩子在开年
度峰会。
老三跟广澜他们展望:“龙哥肯定不能这么交代了啊,那么多钱打水漂?卖筐
骨头喂狗还混一热闹哪!不就一个处分记录嘛,到时候上面一句话,说勾了也就勾
了,准耽误不了减刑。”
李双喜和小杰坚决拥护这个乐观的论调。其实大家背地里想什么,恐怕也是司
马昭之心。
议论归议论,二龙还是得在禁闭室里呆着,外面的气象却是日有更新,目不暇
接。
接见日的转天,监狱的楼里楼外就挂满了灯笼、标语,主题是“庆祝十六大胜
利召开”。我想起上个月高则崇散播谣言说十六大已经开过,还说我们敬爱的江主
席卸了任,提工的路上,我就跟他算起了老帐,高则崇恍惚地辩解:“那是我记错
了,不过你们等着看结果吧,肯定大同小异。”
“你他妈整个就是一政治骗子。”何永穷追不舍地攻击他,好象那个消息曾经
如何地伤害了他的政治感情似的。
再转过一天,10月13号,对我是个特殊的日子,恰巧是我的明年的开放日,按
法定日期,应该是明年的今天放我回家。监狱中午给大家发了捞面,当然跟我无关,
说是庆祝十六大的召开,不过我周围的几个人,被我鼓惑了一番,都说这捞面是真
正的喜面,是在祝贺我“破年”。我一冲动,感情用事起来,给大伙发了一包烟,
老三皱着眉笑话我“越来越不成熟了”。
当天老三还生了口闷气,主任真的替他给姐姐家去了电话,他姐姐说根本没收
到信,还一直纳闷呢,担心是不是老三出了什么事儿。
老三回来恼怒地说:“我想了好几个圈,估计这路上丢了的可能几乎没有,主
任也说好象没注意有我的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六王八蛋给我把信藏起来了!”
老三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咬牙切齿,好象日本儿此时就含在他的口里。
我说你别胡来啊,“没有证据啊”。
老三长出一口气:“呼——我操他死妈的鬼子六儿,宫颈大糜烂,他不快走了
吗?给我来这一手!别叫我贼上,弄不好我狠治老逼一回。”
“算了吧,现在主任都红眼啦,再出一点风吹草动,对他来讲都是惊涛骇浪,
他不跟你急才怪,小不忍则乱大,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老三恨恨地不言语,郁闷地喘着粗气。
* 这边二龙的几个嫡系,也终于等不及二龙出来。崔明达已经按耐不住玩儿心,
到外面捉了几只蛐蛐,用专门放蛐蛐的红泥罐养起来。没几天工夫,不仅广澜、何
永被他传染了,就连三中和一大那边,也开始冒出几个养蛐蛐的,还经常有人过来
交流经验,晚上,号筒里经常可以听见唏唏唆唆的蟋蟀的歌声,半梦半醒间,仿佛
置身田园。
看到这些,老三又不忿并且不屑了,他跟我说:“他们懂什么玩?不过把蛐蛐
当虫子养罢了。这里面的学问怕他们玩一辈子也不会懂了。”
我说:“听说这蛐蛐罐又叫葫芦?”
“用葫芦做的罐才那样叫。就外面这葫芦,要放我手里,好歹一鼓捣就是一养
蛐蛐的好东西,可我不伺候他们那个,他们也不懂啊。什么蛐蛐能养什么蛐蛐不能
养,他们更就更不知道了——知道么,这雌的蟋蟀不斗也不叫,只有雄的才会斗会
叫。雌蟋蟀有三条尾巴,雄蟋蟀只有两条。油葫芦、金钟是名种蟋蟀,这里见不到,
他们顶多抓几只棺材头养着,还以为是宝贝哪,哼!”
我笑他这种好玩的心理,又不能点明了伤他脸面,只好笑而不语,老三听到外
面蛐蛐叫,马上撇嘴道:“听了没?声音低沉无力,还连续不断地鸣叫,在蛐蛐谱
上这就是坚决淘汰的劣品,那通常声音响亮,偶尔叫几声,或间隔时间较长才叫唤
一次的才是上品——我老伯可没少给我讲这个。当初你三哥也小玩过几天哪。”
刘大畅笑道:“到老天津卫转转,上年纪的人都能说两口蛐蛐经,小字辈里玩
这个的少了,典型的不务正业啊。”
老三又转向刘大畅一通海聊,南盆北盆、蟮鱼黄、瓜皮绿地,说得嘴角冒泡儿,
也不知道真假,表面上给人知识特渊博的感觉。
广澜路过,敲了下窗户,笑着喊道:“王老三,又吹牛逼呢吧?”
老三冲着已经没了人影的窗户,鄙夷地说了句:“我吹剩下那些够你们学半拉
月都费劲的。”
刘大畅岔开话题问:“二龙也快出来了吧。”
老三暗暗算了一下,说:“后天吧。”
我笑道:“这些天把老朴忙活得快上火了,整天打着滚儿往工区转悠,生怕再
出点什么岔子。”
猴子不知深浅地搭讪:“这二龙出来了,还干得成杂役么?”
老三斜他一眼道:“他不干谁干,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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