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迢迢银汉谁度 端平三年(公元1236年)后理宗又改元“嘉熙”,嘉熙元年(公元1237年)二 月,魏了翁死于福建安抚使任上。朝廷方面,郑清之、乔行简并相,郑性之知枢密 院事。二年(公元1238年)二月,史弥远之侄史嵩之出任副相,并督视京西、荆湖 南北、江西四路军事,置司于中部的鄂州,成为帝国全线的最高统帅。 史嵩之与其从父史弥远一样,好于权术而乏于实才,尽管当年曾率军与蒙古军 合破蔡州,但并没有证据表明他具有担当帝国最高统帅的素质。此人之所以能出长 要职,同样来自于天子的赏识。端平议战时,嵩之曾反对郑清之出兵,师溃之后, 理宗在反对派中独独想起了他,一擢再擢,直至此职。嵩之赴任之后未改初衷,立 主和议,在军事措置上也并无建树。这年九月,蒙军以和议要挟不果,以八十万大 军包围庐州,被守将杜杲击败,但嵩之作为最高节帅也得到了天子奖渝。此后,杰 出大将孟珙转战收复襄阳,克复夔州,取得开战以来的重大胜利,嵩之自然也有一 份功劳,由此挂衔宰相,封公赏爵。两年后的嘉熙四年(公元1240年)三月,被天 子召回临安,在接下去的淳祐期间独相近四年。 嵩之为相期间并无实绩,然而自恃边功,骄狂日盛,引起了广泛的不满。淳祐 四年(公元1244年)九月,他的父亲病故,本应卸职丁忧,然而嵩之贪恋权位,竟 援引战时特例自我起复。一百四十四位太学生伏阙上书,指责他席宠怙势,殄灭天 良,从而导致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本朝注重教育,国家地方学校林立,学生亦 有忠谠直言、为国尽忠的优良品质,眼睛里容不得半点虚伪,因此对嵩之的刻意之 奸愤愤不平。而嵩之做法低劣,也给了他们宣泄对权相不满的机会,于是这场风波 越闹越大,连不少朝官也参与进来。虽有天子一力袒护,但无奈压力太大,嵩之只 有停职归丧。 淳祜年间的几次风波明显表现出朝野士人对政治状况的不满情绪。史嵩之事件 后,一批元老与名望之士相继召用,都堂之中如宰相范钟、杜范,参知政事李性传 以及时号“端平六君子”的国子祭酒徐元杰、侍御史刘汉弼等人都深孚众望。如果 对政治革新的期望过于迫切,人们对事情本身意义的注重就会取代对实际效果的判 断,因此朝廷新政者发布一系列措施后,临安士民竟欢呼载道,对更新后的人事表 示出了绝对的支持。 然而此后却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怪事,先是淳祜五年(公元1245年)四月 杜范病卒,入相仅八十天;两个月后,徐元杰在一天夜里也突然暴疾而亡。太学、 京学、武学三学学生相继伏阙上书,对徐元杰的暴死表示怀疑,请求朝廷查验真相。 但临安府立案后尚无结论,刘汉弼竟又得肿疾死去,人们进一步怀疑三位宰臣之死 有很大的可能是被人下毒所致,刹时之间,临安物论沸腾,都堂会食无敢下箸者。 紧接着,史嵩之的侄子史璟卿又成为第四位暴死者,这下舆论矛头开始指向史嵩之, 因为大家都知道璟卿曾上书谏责嵩之,并曾吁请天子尽去群小、召用君子,改弦易 辙戮力王事。然而因为证据不足,最后仍不了了之。 史嵩之因为受了这件事情的影响,服丧期满后最终未能被起复。淳祐七年(1247 年)四月,郑清之再相。清之以拥立之功被天子在史弥远之后委以极高的信任,初 相端平也能有清明之誉,但此际入相时,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年衰齿暮,根本无力 主政。一位前年曾参与临安学潮的布衣之士郑起登门怒骂清之道: “端平败相,何堪再坏天下!”这是借他轻率北进之败指责他不知羞耻。 清之气极,执郑起下狱,其母、妹及子郑思肖也被牵连,一时舆论大哗。临安 尹也觉得事情过分,只拘禁了郑起一夜就将他放走。但清之犹有未甘,使手下多方 搜索郑起,务求泄愤。他的做法激起了更大的愤怒。清之号“安晚”,时人做诗讥 之道:“先生自号为安晚,晚节胡为不自安?”嘻笑怒骂可谓鞭辟入里。清之为相 数年,政事多出于其侄孙,乏善可陈,自非奇怪。 淳祐七年(公元1247年)到十年(公元1250年),赵癸出长军事,以枢密使兼 参知政事。吴潜、陈韡、史宅之、谢方叔、别之杰等人先后入居执政。这个时期基 本上是新贵当政的局面,颇符合理宗独操国柄的初衷。淳祐九年(公元1249年)十 一月,理宗下诏训诫道,今后士庶上书倘涉私邪,朋奸罔上妄肆雌黄,一律严加追 究。这道禁令虽说是天子加强权威一贯做法的延续,也从侧面反映出朝野上下门庭 崖岸,党派分歧的现状。 淳祐年间由于两位杰出将领孟珙、余玠的努力,帝国得以与蒙古大军相互对峙 在长江沿线。特别是两人先后经营四川——这个古往今来历代王朝最后和最坚固的 堡垒——十分成功,不仅击退来犯之敌,犹能整军抚民、治城聚粮,最终使巴蜀之 地成为帝国的一个主要依靠。可惜的是孟珙囿于困窘现实而无法伸志,于淳祐六年 (公元1246年)悒郁病故,使危难的帝国又损失了一位肱股之才。耐人寻味的是, 蒙古军始终都把入蜀放在重要的地位,从淳祐十一年(公元1251年)开始,它在不 放弃对四川一带施展压力的同时,竟绕道攻击南方的大理国,此后又入侵西南诸部, 明显采取了一条南北夹击的策略。 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年底理宗再次改元“宝祐”。后来的近十年是理宗 政治走向彻底腐败的最后完成阶段。当政二十五年后的理宗,已逐渐从早年的阴影 中解脱出来,开始真正懂得了身为人主的乐趣。当一个人终于找到他真正的归宿后, 也就无须再用面具藏住他原有的本性。圣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也许天命的神威只是 让我们的天子懂得生也有涯的悲哀而已。旧年除夕,理宗把一位临安城里的名妓唐 安伦召入了宫中,在与这位歌色绝伦的可人缠绵尽欢中,迎来了宝祐时代。 有官员上书道:陛下坏三十年清修之操,都是左右宦官如董宋臣之流引诱的结 果。在那个时代,即使坚持原则也不得不采用这种委婉的方式,以推过于人的手法 来表示对天子的规劝和讽谏,可见我们的制度从根子上讲是为天子服务的。因此理 宗不仅没有能避免权相重新出现的悲剧,而且竟容忍了近幸用事泛滥成灾,并不完 全是他的过错,制度和它造就的天子本身应该负全部的责任。 长有一副蓝色面皮的丁大全惟一可自恃的东西,就是与宫中的关系。其中渊源, 也不过就是他娶的妻子曾经是某外戚家的婢女而已。然而仅仅如此,大全就能因缘 取宠,博升高位,并得以交结了内侍卢允升、董宋臣。就本朝历史来看,单凭这一 点背景似乎不足以胆大妄为,但大全却能开一个先例。他在宝祐三年(公元1255年) 六月入居右司谏后不到一年,就因私结宰相董槐不果而心怀怨恨,上章劾奏,极尽 诋毁之能事。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复章未下,他竟然调兵百余人冲入相府强执董槐 入大理寺。若非恃宠在身,何来如此嚣张气焰。朝野并非没有人反对权臣当道、奸 佞柄国的丑恶政治,但正如秦桧,韩侂胄以及史弥远的旧例一样,天子既然刻意委 信其人,其所作所为就无道理可讲。 另一位人物贾似道更是等而下之。此人本是里巷轻薄之徒,从小就胸无大志, 日行游博,不事操行。但因为其姊入宫有宠于理宗,似道由此跃龙门,从淳祐三年 (公元1243年)升为户部侍郎后,短短数年间就成为封疆大员,淳祜十年(公元1250 年)领镇两淮时也不过只有三十岁。出身卑贱者若不能勤于克己,便不免堕入卑鄙, 似道的人生信条就是凭借恩宠,及时行乐,因此从不检点行为。就连理宗也知道, 西湖上终夜不熄的灯火楼船,除了似道绝不会是旁人。其实,上有好之下必甚焉, 似道的无行不过是天子荒逸的一个延伸而已,难怪天子对此从来都是愠而不责。风 气的败坏是政治腐朽的最好注脚,君臣淫靡如此,国事复能何为。 丁大全罢于只有一年时间的“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九月。大全去位,贾 似道立即就除拜右丞相兼枢密使,此后又将恪守忠直的左相吴潜排挤出朝,开始独 领朝纲。此时,蒙古大军在西路取得重大战果后又从东路渡淮南侵,这年二月趋犯 京湖,进围长江中游的战略重镇鄂州。似道受命危难之际的表现是可以想像的,入 援鄂州后,果然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竟私许割地称臣以求妥协。所幸蒙古内部纷争 突起,在鄂州宋军的顽强抗击下又无法遽得全胜,不得已在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 十一月合军北归,似道恐怕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凭空就捞到了一件盖世伟业。年底, 似道上表天子,自伐其肃清之捷。失去判断力的理宗龙颜大喜,以再造之功加似道 太傅并召班师,同时敕命改元为“景定”。这是理宗最后一个年号。 时势已使人不得不发出季世之叹。 杜范曾对帝国军队的状况做过一个精确的总结:首先是边方帅臣丧尽德操, “黄金不用于反间敌人,而用以刺探朝事;厚赐不用于士兵,而用以交通权贵”; 其次是“赏罚颠倒,威令慢亵”,最后导致重任者怙权攘夺,禁兵骄悍难制,兵盗 群聚,相为剽劫。军队有名无实,则难当卫国之任,这是最危险的事情。问题绝非 仅仅如此,在淳祐年间,杜范对国家的民事状况同样也有一份详尽的报告,报告中 的描述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旱荐至,人无粒食;楮券猥轻,物价腾踊;行都之内,气象萧条,左渐近辅, 殍尸盈道。” 如此情形下,贾似道之流犹在歌舞逍遥不舍昼夜,正因了那句“今日有贫国, 有贫民,而无贫士大夫”的精辟之论。主修宁、理两朝实录国史的黄震在后来也说, 国家大弊有四:民穷、财匮、兵弱、士大夫无耻,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帝国半壁江山固然富庶丰饶,但历经战乱之后,土地日蹙人民益伤,最后以一 百余郡之残力,养赡二万四千余员之冗官犹且不足,又遑论日渐繁重的军费。本朝 由于冗官冗军的先天弊病使财政问题在二百年前就已经趋于严重,南渡以来休战之 后稍有改观,但同样未能避免重蹈覆辙。问题出在帝国既未能统筹安排开战的时机 和规模,就只能长久实行重税重赋的刻薄手段,天下财帛并非取之不尽,于是推剥 脧削只能解一时之急而不能消永久之痛。 对王安石理财的否定使南渡帝国在经济制度上无所更张,使伤贫而不夺富的不 平等的现象纤毫未变,以至于生齿之民日烦,而权势之家日盛,兼并既滋,百姓益 贫。四海之民既不再有应得的权利,又何意克尽应有的义务? 相当一个时期以来,忠臣义士们对帝国的病象的慷慨陈词,始终不绝如缕。畅 言忧患从来都不是隔岸观火般的幸灾乐祸,而是一种激扬人心以作最后一搏的真诚 呼唤。所谓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其中既有对大道日丧的激愤与悲伤,然而更多的 是对积健为雄、横绝太空的向往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