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1) 我的计划清楚、具体,又合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多年来,我曾造访过世界 很多地方。在美国,我住在纽约,或者偶尔在芝加哥或旧金山蜻蜓点水式地稍作停 留。但是纽约不完全代表美国,就像巴黎不完全代表法国或伦敦不尽然是英国一样。 因此我发现其实我并不认识自己的国家。身为一个写美国故事的美国作家,事实上 我写的全都是记忆中的美国,而记忆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残缺不全、偏斜不正的储藏 所。我已经许久未曾听过美国说的话,没有闻过美国青草、树木以及下水道的味道, 没有见过美国的山丘与流水,也没有看到过美国的颜色与光线的特色了。我对所有 变化的知识,都来自书本与报纸。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感觉过这 个国家了。简言之,我一直都在写些其实我并不了解的东西,我觉得这对一个所谓 的作家来说,简直就是罪恶。二十五年的时间,扭曲了我的记忆。 我曾经坐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贩售车旅行,那是一辆嘎啦作响的两门货车,车厢 的地上铺着垫子。我在人群驻足或聚集的地方停留,听、看、感觉,路上我的脑子 里一直有幅自己国家的精准图像,图中不精准的地方全都归罪于我的缺失。 因此我决意再细看一次,试着重新发现这块巨大的土地。否则,在写作的过程 中,我将无法分辨出较大层面的事实所赖以为基础的小事实是否为真。但是这个决 定的确碰上了重大的困难。过去的二十五年内,大家变得对我的名字相当熟悉。我 亲身的经验告诉我,人一旦知道了你的名字,不论他们喜不喜欢你,态度都会有所 改变;不论是害羞或是其他在公开场合所显露的态度,反正他们的表现跟平时不一 样。所以这趟旅行,我必须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留在家里。我必须成为一对四处巡 游的眼睛与耳朵,成为一种活动的明胶照相感光版。我不能到饭店登记住宿、不能 跟认识的人见面、不能访问其他人,甚至不能询问尖锐的问题。更有甚者,两人或 更多人的同行,就会妨碍一个区域的生态。所以我必须单独行动,必须像那种把房 子背在背上的随性乌龟一样自给自足。 就因为这些顾虑,我写了封信给一家生产卡车的大公司总部,向他们详述了我 的目的与需要。我需要一台三吨半的客货两用车,必须能够在各种严苛的情况下行 驶,我还需要在车上盖间像小船船屋的屋子。拖车很难在山路上行驶,而且拖车通 常不是没有地方停,就是停车属于非法行为,除此之外,拖车还必须受到许多其他 限制。到了预定的时间,车子的规格出来了,一部坚固、快速、舒适的车子,装上 了个车顶房———一间小屋子,里面有张双人床、一个四嘴炉、暖气、冰箱、储藏 室、防蚊虫的纱窗———完全符合我的需要。夏天,这辆车送到了靠近长岛的萨格 港我的一个小钓鱼区里。我虽然不打算在劳动节前出发,因为那时全国人民全都要 回到正常的生活作息,但是我却想早点习惯这个蜗居,早点把行李装好、学习如何 操作车子。车子送达的时候是8 月,那真是个漂亮的东西,强而有力却又柔顺。这 辆车几乎跟轿车一样容易操作。因为这趟旅行引起了朋友间的一些讽刺的言论,所 以我为这辆车命名为驽骍难得。你们应该记得,这是堂吉诃德坐骑的名字。 因为我的计划不是秘密,所以在亲朋好友之间引起了一些争议(计划中的旅程 总是会出现各家坚持不同学派说法的顾问)。有人说,因为出版商尽可能到处发送 我的照片,所以我不可能在其他人认不出来的情况下到处走动。我要在这儿先说一 下,在这趟一万多英里、跨越三十四州的旅途中,我一次都没被人认出来。我坚信 人必须要在前后一致的环境下才能辨认出事物;即使有些人在正常的环境中可能认 得出我,他们也不可能认出坐在驽骍难得中的我。 有人对我说,把驽骍难得的名字用16世纪的西班牙书写体漆在车身上,会在某 些地方引起注意和怀疑。我不知道一路上有多少人认出了这个名字,但我肯定的是, 没有人问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