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维谷(3) 如果不与其他也可能发生这类事情的日子相比,对我来说,这是个比一天还长 的一天。当天晚上,在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睡下去之前,我小睡了片刻。我非常疲 倦,但疲倦有时会变成一种兴奋与冲动。疲惫感迫使我加满了油箱,也驱使我停下 车来,邀请一个拖着沉重步伐,走在长满野草的水泥路边的黑人搭便车。他并不愿 意接受我的好意,后来他还是上了车,不过好像只是因为他无力拒绝我的邀请。他 穿着种田人的破旧衣服以及一件宽幅布料制成的旧外套,久远的历史与长年的使用, 把外套磨出一层光泽。他咖啡色的脸上横伏着一百万条细微的皱纹,下眼睑就像寻 血警犬的眼睛般有着红色的边。他把双手紧紧握着放在大腿上,手上像樱桃树般长 满了节瘤,整个人似乎在座位上缩小了,就好像他吸入了自己的身形,想要让自己 变小一点。 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我。我也看不到他是不是正在看任何东西。不过他先开口 问:“狗会咬人吗?长官先生。” “不会。他很和善。”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问他:“你好吗?” “不错,还不错,长官先生。” “你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他没有回答。 “我是指学校和示威的事情。” “那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官先生。” “在农场工作?” “种棉田,先生。” “靠那个为生吗?” “我过得很好,长官先生。” 我们一路无话地往绵延的河流上游走。树木和热带的草地因为残暴的北风而变 得焦黄与悲伤。过了一会儿,我说了些话,这些话与其说是在对他讲,还不如说比 较像是在对自己讲:“你究竟为什么要相信我?问题是陷阱,答案则让你陷进去。” 我记起了一幕景象———某件在纽约发生过的事情———一件让我感动得想把它告 诉同车人的事情,然而我很快就放弃了这股冲动,因为从眼角望过去,我可以看到 他尽可能地往另外一边靠,他把自己紧紧地挤在车子的另一边。即使这样,我记忆 中的景象依然鲜明。 那时候我住在曼哈顿的一间小砖屋里,因为当时经济情况还过得去,所以我雇 用了一名黑人。我住的对街街角有家酒吧兼餐厅。在一个人行道都结了冰的冬天黄 昏,我站在窗边往外看,看到一个喝醉的女人从酒吧里走出来,她在冰上滑了一跤, 摔成四脚朝天。她挣扎地试着站起来,不过又摔了下去,于是她就躺在地上伤感地 哭叫。那时候,替我工作的黑人刚好转过街角,他一看到那个女人,就立即过街, 尽可能跟她保持最大的距离。 他进门时,我对他说:“我看到你避开了。为什么不帮那个女人一把?” “先生,因为她喝醉了,而我是个黑人。如果我碰到她,她很容易就会大叫强 暴,接着就会出现围观的人群,谁会相信我?” “你一定是反应很快才能闪避得那么迅速。” “噢,不是这样的,先生!”他说,“我练习当黑人已经很久了。” 现在在驽骍难得里,我竟然愚蠢地试着去破坏一个人一辈子的练习结果。 “我不会再问你任何问题了。”我对他说。 但是他依然不安地扭动身体:“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吗?拜托,长官。我住 得很近。” 我让他下了车,从镜子里,我看到他继续在路边拖着沉重的步子。他住得一点 都不近,但是走路比搭我的车安全。 疲惫彻底把我击垮,于是我在一间舒适的汽车旅馆前停车。床很舒服,但我睡 不着。灰衣男子走过我的眼前,还有拉拉队员的脸,不过眼前看到的,大半还是那 个尽可能往旁边挤,希望离我远一点的老人,我像个带着传染病菌的人,或许我的 确带着传染的病菌。我出来的目的在于学习。我在学习什么?我所感受到的紧张以 及一种野蛮恐惧的重量,连一刻都不放过我。身为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我的感觉无 疑更强烈,但这些事情早就存在了;这些问题并不是我带来的。每个人,不论白人 或黑人,都活在同样的环境中,也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不论年纪、不论职业、 不论阶级。对大家而言,这只是个存在的事实。但这些事情却一直像疔疮一样,不 断地在加压。这个疔疮是不是一直要到爆裂的时候,才能释出里面的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