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维谷(4) 我只看到整个大冰山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我并没有见得太多二次世界大战的 场面———一百次的登陆中,只参与过一次;极少数的几次单独战斗;几百万个战 死沙场的人,我只看过几千个———但这些所见所感已经足够让我相信,战争并不 是陌生人。所以在这里———只要一小段插曲及少数几个人,就可以让恐惧的气息 笼罩所有地方。我想逃开———或许这是种懦夫的行径,但否认这种感觉更懦弱。 可是我周遭的人全都住在这里。他们不但接受了这种感觉,还让这种感觉成为一种 永久的生活方式,他们从来没有从其他的角度审视过这种感觉,也没有期待过有一 天让这种感觉消失。以前在战时,伦敦的居民习惯了有敌军轰炸的生活模式,于是 当有天敌军不再轰炸时,伦敦人的孩子竟然显得焦躁不安。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到查理开始生我的气,并数度对我说出“夫 特”。可是查理没有我们这类的问题。他不属于那种聪明到可以分裂原子,却又蠢 到无法与自己和平共存的物种。他甚至连什么是种族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姐妹的 婚姻。他刚好跟我们相反。有次查理爱上了一条腊肠狗,这段罗曼史,从种族的角 度看,根本不相称;从体型的角度看,荒谬至极;从机械力学的角度看,更是完全 不可能。但查理漠视所有的问题。他深深地去爱,顽固地去试。要向狗解释清楚一 千个人聚在一起咒骂一个小小的人类所代表的良善与道德目的,会是件非常困难的 事情。我曾经看过狗眼中流露出来的表情,一种快速闪过的表情:惊愕的轻蔑,因 此我相信,基本上狗觉得人全都是精神病。 第二天并不是我选择了搭便车的客人,他选上了我。他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 吃着汉堡,我的手中也握着个一模一样的汉堡。他大概介于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 身材修长、肌肉发达,长得也很帅。长而柔软的金发几乎是浅灰色,他很宝贝自己 的长发,因为他常常下意识地用放在口袋里的小梳子重重地敲打头发。他穿着浅灰 色的西装,沾了污渍的西装上有旅行留下来的皱褶;西装外套搭在肩上。螺旋状花 纹的淡色呢料领带挂在他的脖子上,领带结从喉头拉了下来,因此白色衬衫领口上 的扣子也没扣。他有美国最南部的腔调,这是截至目前为止我所听过最重的南方腔。 他问我要去哪儿,我告诉他我打算去杰克逊市{1} 与蒙哥马利市{2} ,于是他央求 我带他同行。当他看到查理时,第一个念头就是以为我车里藏了个黑鬼。这套戏码 一定已经变成了个固定的模式。 我们把自己舒服地安顿在车子里。他一边把头发往后梳,一边对我赞美驽骍难 得。“当然,”他说,“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你是北方人。” “你的耳力很好。”我这么说,也戏谑地这么想。 “噢,我去过很多地方。”他承认。 我想我应该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如果我不张口,或许可以听到些有 价值的东西。一定是前一个晚上没睡好、旅途太长,我又太紧张的缘故。另外还有 一个原因,圣诞节快到了,我发现自己愈来愈想回家,而且这么想的频率愈来愈高, 但这种频率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们彼此查明了对方的目的:我在旅游,他在找工作。 “你是从下游上来的,”他说,“看到新奥尔良发生的事情吗?” “看到了。” “他们很了不起吧,尤其是那个内丽?她真的把天花板都掀掉了。” “的确。” “看到有人在恪尽自己的义务,你的心情一定很好。” 我想这里就是让我失控的地方。我实在应该只要嘟囔几句,然后让他从我的嘟 囔中判读出他想要收到的信号。但是可恶的愤怒小虫开始令我情绪激动:“他们在 恪尽自己的义务?” “当然,上帝保佑他们。总得有人把混蛋的黑鬼挡在我们学校外面吧。”拉拉 队放射出来的自我牺牲的高尚情操完全淹没了他,“男人总会碰到这种时候,让自 己坐下来好好思考,这个时候他必须下定决心,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某件令他全心 相信的事情。” “你决定去做了吗?” “当然决定了,而且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 “你全心相信的是什么?” “就是不准备把自己的孩子送去有黑鬼的学校读书。没错,先生。我的确可以 先牺牲自己的生命,但死之前,我一定会杀掉一大群他妈的黑鬼当垫背。” “你有几个孩子?”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现在没有小孩,不过我打算生几个,我向你保证,他 们决不会去念有黑鬼的学校。” 我必须看着路,所以只能从眼角瞥视他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人相当不愉快。 “我听起来,你好像是个爱黑鬼的家伙。我早就该知道了。找麻烦的家伙———到 这儿来告诉我们应该怎么过日子。我告诉你,先生,你跑不掉的。我们都在看着你, 爱黑鬼的共产党。” “我的脑子里才刚刚出现了一幅让你牺牲自己性命的英勇画面。” “老天爷,我说对了。你真的是个爱黑鬼的家伙。” “不是。不过如果那些高贵的拉拉队员也算是白人的话,那么我也不是个爱白 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