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结束 在着手开始撰写这份报告之际,我就试着探究这些旅程的本质,思考着所有的 事情如何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任何相似的两段旅程或两个人。我带着一种惊叹的 态度推测着各个旅程的特质所涵盖的力量,结果我假定出一个理论,不是人在旅行 ———而是旅行在引导着人。然而这个辩证议题却没有融入旅游本身的寿命中。这 个假设似乎变化无常,而且无法预料。一段旅程在游者回家之前就已经结束、死亡 了,是所有人都听说过的事情吧?反过来说也成立:许多旅程在时空都已经停止了 之后,还继续进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记得有个住在萨利纳斯的人,他在中年时去 了一趟檀香山(Honolulu),之后这趟旅行就在他的有生之年一直继续进行。我们 会看到他坐在前阳台的摇椅上,眼睛半闭地眯着,无边无际地想着在檀香山旅游的 情况。 我的旅程早在出发前就开始,在回家前就结束了。我清楚知道自己旅程终止的 地点与时间。一个大风午后的4 点钟,在弗吉尼亚州急弯区靠近亚宾顿{1} 的地方, 我的旅程在完全没有预警,也没有向我正式道别或吻别的情况下,就这么离我而去, 留我一人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进退维谷。我试着呼唤它,也试着追赶它———但全 都是愚蠢而无益的努力,因为这趟旅程已经断然而永远地结束了。路变成了一条永 无止境的石缎带,山岳碍眼,绿树模糊,人们只是一群有头无脸的移动形体。沿路 上所有的食物吃起来都像在喝汤,连汤也不例外。我不再铺床。在不规律的长休息 期间里,我会钻进被窝里小睡。屋里的炉子不再燃烧,一条面包在切菜板上长霉。 一英里一英里的路在我轮子下翻滚而不自觉。我知道天气很冷,但我一点都感觉不 到;我知道乡间一定非常美丽,但我一点都没看到。我盲目地埋头冲过西弗吉尼亚, 然后一头栽进宾州,之后又把驽骍难得驶到又大又宽的高速公路上,没夜,没日, 没有距离。我一定曾经停车加油、带查理散步、喂查理吃饭、喂自己吃饭、打电话, 可是这一切,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在经过弗吉尼亚州的亚宾顿之前,我可以像放映影片一样 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走过的旅程。我几乎有完全的记忆力,每张脸、每个山岳、每 棵树、每种颜色、每个说话的声音、每幅细小的景色,都在我的脑子里,随时准备 重新播放。但是一过亚宾顿———什么都没留下。路变成了一条平静而无边的灰蒙 蒙隧道,但是隧道的尽头却闪耀着一个现实———自己的妻子、自己街上的房子、 自己的床。这些全都在隧道的尽头,我笨重地往那个目标前进。驽骍难得可以跑得 很快,不过我并没有开太快。驽骍难得在我沉重而残酷的脚下跳跃,风在屋角尖啸。 如果你认为我放任自己耽溺于这趟旅程已经终结了的奇幻梦想中,那么你又要怎么 解释查理也知道旅程已经结束了呢?至少他不是个爱做梦的家伙,也不是情绪的创 造者。他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睡觉,不再看窗外,不再说“夫特”,也不再督促我 把车停到僻静处。他切实履行自己当个梦游者的职责———漠视一整排垃圾桶。如 果这还不足以证明我论点的真实性,其他的证据就更不可取了。 新泽西州是另外一条高速公路。我的身体处于一种没有神经,也不会疲惫的真 空状态。朝纽约而去的车潮愈滚愈大,推着我往前走,突然间,大张欢迎之臂的荷 兰隧道{1} 魔口出现在眼前,我的家在隧道的那一边。 一位警察招手让我出了像蛇一样的车阵,并打信号叫我停车。“带着丁烷不能 进隧道。”他说。 “可是警官,我已经把丁烷桶关起来了。” “还是一样。这是规定。不可以带瓦斯进入隧道。” 我突然间崩溃了,坍垮成一团疲惫的果冻。“但是我想回家,”我呜咽地说, “我怎么样才能回家呢?” 这位警官对我很好,也很有耐心。或许他在某个地方也有一个家吧。“你可以 往上走,经过乔治·华盛顿大桥(George Washington Bridge),或者你也可以搭 渡轮。” 当时正值交通高峰,不过这位好心的警察一定看出了我潜在的狂乱。他阻止了 野蛮的车潮让我先行通过,并极细心地引导我。我想他一定有股想亲自开车送我回 家的冲动。 我神奇地上了霍波肯{1} 渡轮,然后登岸,在前面,远方的市区依然陷入通勤 者每天一面追赶跑跳碰,一面完全漠视交通信号的疯狂忙碌中。在纽约的南部,每 天都是潘普洛纳{2} 。我转了一个弯后再转一个弯,结果错入了一条跟我反向而行 的单行道中,因此我必须倒车出去,却又陷入一群正在转弯的快速人潮中,进退不 得。 突然间,我把车开到一个禁止停车区的路缘上,熄掉了火,靠在座椅上大笑, 完全停不下来。因为在路上时的神经紧张,我的双手、手臂和肩膀一直在发抖。 一位脸色红润,有对雾蓝色眼睛的老警察朝着我弯下身来。“怎么了,老兄, 喝醉了?”他问。 我说:“警官,我开着这家伙跑遍了各地———山岳、平原、沙漠。现在终于 回到自己的镇上,我住的地方———可是我迷路了。” 他开心地微笑。“别放在心上,老兄,”他说,“我只有星期六才会在布鲁克 林区迷路。好了,你想去哪儿啊?” 旅行的人就这么又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