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减去法的人生观
在我生病的这段期间,kiki一直都是由姐姐帮忙照顾,当我病情逐渐稳定后,
便决定还是不要它“物归原主”,因为姐姐常年独居,有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在身
旁作伴也是挺好。所以,我到旧金山后,又领养了一支猫,取名为yoyo,同样冠
上了父姓,与kiki刚好是一公一母,宛如我们膝下的一对子女。
许yoyo是一只浅灰色的虎斑猫,我到旧金山动物收容所时,在一屋子的铁笼中
逛一圈,我一眼就相中了它。那时它才满一岁,听说是原饲主搬家,新家不能养猫,
才被送到这儿等待新主人。
yoyo的个性相当羞涩,跟远在台湾的那只“小姐姐”kiki的泼辣、好动简直形
成反比。我推敲yoyo一定是被以前饲养的主人虐待过,才会畏首畏尾,丧失安全感,
以致每当它一看到我们站起身,一团阴影逼过去,立即一溜烟,吓得躲在暗处。
怯生生的yoyo引发我的爱怜,让我甘愿发挥大量的爱心,去抚慰它先前的不快
回忆。果然两个月后,它熟悉了新家,渐渐自在了,只是温吞、文静依旧,我想那
是个性使然,也就随它去。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讽刺,爸爸在我小时候一再提及,我的文气要是能跟姐姐的
豪气对调就好了,这样子一来,男孩豪迈,女孩斯文才恰如其分嘛。这套言论曾造
成我心头既深且大的遗憾,一辈子隐隐作痛。
现在倒好了,我养的两只爱猫,母的kiki凶巴巴,张牙舞爪的;公的yoyo却没
脾气,娟秀得很,景况似乎跟爸爸看待我和姐姐一模一样,可谓“惨痛的历史在下
一代重演了”。我时常在逗弄yoyo时,便回想起爸爸生前的这种评语,而心生黯然,
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真正好笑的是,尽管它们不真是我的一双子女,而是猫,但因为我自己有
早年受苦的深刻经验,从不敢在kiki和yoyo跟前流露一丝“唉,你们要是彼此的个
性对调就好了”的心思,便是担忧它们通灵性,恐怕因此感觉被感觉被否定、被嫌
弃,也会像人一样受伤。
不去伤猫的心,我却还是忍不住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如果kiki和yoyo都和
我住在一起,那你会爱谁多一点呢?”或者“假如两只都在吵,你会先抱谁?”
有一次一位好友提醒我:“爱不是这个样子,你为何一直都以为爱是被瓜分的?
你爱kiki,并不会减少去爱yoyo,反之亦然。在你的想法里,好像爱就只能是那么
大罢了,而且会被分割,变得越来越少。”
他一语惊醒迷糊人,经过细心检证,我发现他所言确实好比一锄下去,凿到了
我人生观中摇晃得最厉害的那根地基桩,而追根究底,它的形成显然跟我父母早年
对待我的方式有重大关连。
在人格长成的童年、青春期里,父母对子女明确表达的那份爱,往往是他们一
生当中身心灵安定的基础。
然而我的爸妈,就像许许多多传统的父母,不善于表露内心的慈爱,反倒一味
迷信“严格管教才是爱护子女”的古板教条,因为怕宠坏了我,所以不愿把好意、
善意、正向、肯定的那一面朝我展示,而是以冷淡、训示代替热情、鼓励,终于日
积月累,造就了我往后郁郁寡欢的人格。
在尚未觉察到自己的忧郁症之前,我对父母的管教方式顶多心底有怨言,却觉
得逝者已矣,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深陷于忧郁症的折磨后,我才犀利地看穿了,他
们早年对我的这一套父母经,竟然就像如来佛在念金箍咒,法力无边,逼得我即使
长大成人了,都还会为此头痛、心痛,浑身不对劲,余毒袅袅。
罹患忧郁症的病人倘若细心去回溯,大概都不难发觉,小时候没有从父母那儿
获得安全感的遗憾,影响了他们一辈子。那不只是幼年时不愉快的回忆而已,更是
一个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既然结不了疤,就难保不会有留下一些“情绪的病毒”、
“精神的细菌”,造成终生弱体质,受害匪浅。
从小没有被父母以正面态度嘉勉、鼓舞过的人,一旦长大了,会习惯性地“抄
袭”父母的眼光来观看自身,觉得自己无论作出什么成就,心里都虚虚的。这种人
对于爱的感受很不确定,虽然极度渴望被爱,却也老是有“我一定不值得人爱”的
疑虑在自我折腾。
这样的小孩长大成人了,缺乏父母明确的爱作后盾,因此没有安全感,对于爱,
便会养成一股奇异的哲学,就是“减去法”。他认为一个人的爱是有限的,甚至可
以计量,当分给心爱的人事物时,会越分越少,所以充满了终会枯竭的危机感、忧
虑感,看什么事难免消极、悲观。
在心情坚定时,这种拿一把刀削来砍去的“减去法”还不至于作乱,可以像一
只泼猴给镇压在大石头底下。但是万一遇到心情低落,亦即情绪的抵抗力差的时候,
这只泼猴就会呲牙咧嘴发威,挣脱出来四下捣乱。
我记得以前在一家报社上班时,跟一位一级主管私下谈到他那组某位员工的薪
水,我诧异地说:“哇,他领那么多呀,这样对其他人不会不公平吗?”
那位主管,也是我的好友,跟我无话不说,这时正色地回应;“你错了,不是
他领的太多,而是其他人的薪水都过低。我们应该想办法去帮其他同事争取调高待
遇,而不是拉下这位员工的薪水,硬是跟其他人齐头式平等。”
我听了一愣,心想也对,比起其他大报的待遇,这里的员工作同样的差事,报
酬的确短少了人家一截,他这一番话确实指出了整体问题的关键。
他既言之成理,但我为何不能也查知到这个真相呢?为何我总在看事物之际,
情不自禁就会动用拉一干人下水的“减去法”,而不是提拔大伙鸡犬升天的“增色
法”呢?
听他说完后,我内疚了好久,自责为什么这般小里小气,而不像他那样大人大
量?
事后,我仔细去留意我那位同事主管的成长背景,查出了一条重要线索。原来
他是家族里的长孙,从小被一堆长辈呵护,在家里又是老大,发言有一定的分量,
这样的经验对他自然很有助益,因为有自信,所以乐于去分享与助人,他的性格是
属于光明的,具有锦上添花、以及有雅量祝福他人的美德。
我很羡慕他有这种美德,更羡慕他有幸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使他生命的底子
厚厚的,一生受用无穷。
反观自己因为被“减去法”的人生观笼罩,常会有提不起劲的轻微倦态。
记得读高中时,和几位同学到一位很疼爱我的导师家里吃饭,在餐桌上,她看
见其中一位颇有福相的同学吃得狼吞虎咽,便很欣慰地说:“我最喜欢看人吃得津
津有味,什么菜都很好吃的样子。”
我呢,则正好相反,是属于天生吃相端正又细致的人,从外观瞧,不管我吃的
是何等美味,或许都会以为不太可口。
听见导师那么说,我的心一沉,顿时沮丧得要命,因为吃相是一种天性,作假
不得,我无法为了讨好她而去硬拗,乔装出一副大块啖肉、大口喝酒的德性啊。她
仿佛订下了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标准,叫我望洋兴叹,倍感挫折。
对于无辜被冤枉的事,我一生最痛恨,但这一回遇到的是导师,我也没辄了,
只好委屈往肚子里吞。
导师是从事教育多年的资深人,桃李满天下,照理讲,看多了学生的千形百状,
应该很了解这种人性才对。她可能言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觉得她八成是在挑剔
我的嘴刁,从此心口凉凉的,鸣金收兵,采取撤退之道,避免再上她家吃饭了。
当我发现自己的吃相讨好不了导师,童年时代讨好不了父母的类似空虚感就跟
着侵袭上来,心想:“我既然怎么都讨好不了,那就算了,拉倒了!”我因此马上
向后转,黯然退场。
分析起来,像这些例子都是“减去法”的价值系统在我的体内作怪,习于这套
模式的人,平常便不容易壮大、快乐起来,一到了忧郁症爆发后,就更惨了,如同
掏空一个人性格的地基,造成自暴自弃。
因为当焦躁的情绪累积到燃点时,我擅长运用的那套“减去法”逻辑就会开始
蒸发,搅拌一股黏搭搭的念头死劲地纠缠过来,推到极致,心里就会这么下结论:
“那我大不了不要活了,不去跟忧郁症斗,自动退出,总可以吧?”
减去的观念,正是削弱、退让的意思,就像加减乘除四法之中的“- ”,如果
一直减下去,终究会减到零为止,所以随着忧郁症病毒的恶化侵蚀,慢慢演变成
“全面归零的弃守状态”,我便满脑子想着干脆放弃算了,包括放弃生命、放弃奋
斗、放弃一切!
一段没被父母足够肯定的早年经历,竟然威力这么大,逼迫我到了这把年纪,
还在为此付出巨额代价,甚至差点赔上了生命,这真是天下父母始料未及的吧?而
我的父母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大概也要惨然禁声,大悲无语了。
我既然知道“减法”的人生观一直在作怪,让我付出了重大的代价,那么我必
须时时检视自己的想法、行为,不要给悲观有机可趁,要不断鼓励自己多用“加法”,
学会祝福别人,为别人的好而高兴,停止在角落里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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