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清死神的真面目(1)
从小时候起,我跟死神就开始有正面交手的经验,甚至可心说,我是被它老人
家一路惊吓长大的。念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清明节,爸爸牵着我的小手,前在台北
市六张犁一带访友。走在人行道上时,远望有一座青山,缀着点点白斑似的土坟,
我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每年的清明节人家都有得忙,我们家却不用去扫墓?
爸爸回答说,因为老家在大陆,祖坟不在这里,所以没有墓可扫。末了他还加
上一句“以后等我死了,你们就可以来扫墓了啊。”
不知怎地,从那天起,他这句话就宛如一株韧性奇强的杂草,种在我的心田,
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陆续做一些奇怪的梦,梦见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死掉了。而只要这种失怙或
失恃的状况一出现,我都会在梦中哭得像泪人儿,伤心到几乎要窒息了,就有几次
因为哭到歇斯底里,换不顺气而憋醒过来。
那个时代,查阅历书以确定当日吉凶的风气十分普遍,似乎每个家里都有一本。
我没事也喜欢从抽屉里搜出来翻一翻,算算看自己的命有“几两重”,以及读些论
断命运的古文诗签。
我记得其中有两页,是根据你出生的时辰,来推算父母当中哪一位会先辞世。
这种估算法无论准不准,一开头就把我吓坏了,不晓得当初是哪个缺德鬼想出来的
(神经!这种事干嘛要让人预先知道啊),我每次翻农历书,看到这一页,就有脊
梁发冷地跳过去,连眼睛也不敢稍作停留。
因为想到不管是爸爸或妈妈,谁先离我而去,我都受不了。
就这样,恶梦持续了一年多,我童年里最大的惊惧,终于揭晓了答案,是爸爸
先走了。他在我刚升上初一那年的中秋节前夕病逝,而且命运作弄人,葬仪社为爸
爸挑选下葬的地点,竟然那么巧,就位在当时我和他逛到六张犁所远望的那座青山,
福州公墓。
他那时说的话也一语成谶,此后我果然年年来为他扫墓,清明节再也不得闲了。
爸爸走了之后,很奇怪,我的恶梦并未结束。每隔一段时期,我仍旧会作同样
的梦,有时梦见爸爸死了,有时梦见妈妈死了,一样没有例外,平常在现实生活中
绝少哭泣的我,在梦中却哭得气如游丝。
如果是梦见爸爸死了,哭醒过来,我顶多满心怅然,更添虚空,因为那已经是
事实了;但若是梦见妈妈死了,往后的那几天里,我便会惊惶不已,害怕是一种不
祥的预兆。
除了富有人家葬在高级墓园外,台湾人一般的土葬,往往会将一座青翠的山峦
啃得像恶心的癞痢头,说白一点,实在比乱葬岗好不到哪里去。
爸爸死后的前三年,因为是新坟,加上妈妈说她很希望能多来为爸爸的坟上香,
跟他说说话,便时常领着姐姐和我,一家三口往这个葬得乱七八糟的大土堆钻,最
密集时一个月要报到七八次。
我初中三年,最常作的户外运动就是这种变相的“登山活动”,在这条凄苦死
寂、荒草蔓长的山路上,度过了本来应该最有活力的青少年时期。
在心底,其实我对爬那座乱葬岗极不舒坦,潮湿斑驳的墓碑、阴森黑白的死人
照片、捡骨后胡乱丢弃的棺木盖、始终黏黏搭搭的霉味,在在让我对死亡烙下狰狞
的印象,感到嫌恶压迫,充满无助与不安。
扫墓完毕,从辛亥隧道口走下山,沿着辛亥路一带都是葬仪社,我便时时看见
有人出殡、披麻带孝办丧事,有时还会目睹刚捡起来的焦黑色骨骸,曝在一旁的马
路边晾干,似乎触目所及都是死神的影影绰绰。
爸爸亡故后的第六年,妈妈在一场突发脑溢血中匆匆撒手人寰。我那时刚考上
东海大学,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初次离家,住在一堆都是陌生人的宿舍,心头本来
就揣着惶恐,某个周日早晨,接到打来学校转了又转的电话,姐姐说妈妈病倒了,
噩耗有如落井下石,更叫我形同惊弓之鸟。
我急忙从台中赶回台北,但妈妈在加护病房里一直昏迷不醒,守了三天三夜,
直到她咽完了最后一口气,我们都没能说上话。
这次由姐姐出面处理丧事,不知是谁的主张,反正妈妈的坟刚好位于与爸爸相
同的那一座山,但在另一边,由不同的山路蜿蜒而上。那边的坟规划得稍微好一些,
至少有砌出水泥阶梯,但同样散布浓厚的湿气与阴冷。
从此,我和姐姐每年扫墓就要跑两头,这一家子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在扫墓
时,看到别的坟塚都是来了一堆人丁,就倍感孤单苍凉。
在我初一到高三的青春期中,也就是我人格成长最重要的六年里,我经常陪着
妈妈来上爸爸的坟,被迫跟阴寒的死亡为伍。等到以台湾人习俗六年可以捡骨了,
意味不必到爸爸的墓地走得那么勤快,却轮到要上妈妈的坟了,我青少年的十年生
涯简直就在这座乱葬岗打转,转呀转的,老是没能转出去。
我彼时的幼小心灵一直害怕父母死亡,怕了半天,他们还是一一离我而去,而
且都是五十岁出头,比大多数人的爸妈走得早很多。那时,我对人生还在似懂非懂
之际,倒是先领教了死亡的滋味,由于手足无措,只好全部硬吞下去。
后来,妈妈之死相当突发,又发生在我生平第一次离家外住的艰苦适应期中,
所以我跟死神接触的经验,一概是用“被吓的”,亦即死神塞给我的,都是难以消
化的恐惧。
我大概注定要被死神“按表操课”,每隔一段时日,它就会发发威,有年,我
又被吓了一次。
那年我考进了早年声名赫赫停刊而刚复刊的《文星》杂志。那天傍晚,我正坐
在办公室赶稿,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位以前互相爱取笑作乐的高中同学打来的。
因为跟他习惯疯言疯语了,所以当他一提到另一位高中死党的名字,话没说完,
我就嘿嘿笑,插进了一句打浑话:“唉,他又干嘛了啦?”
我原以为他会说“这家伙又失恋了”或者“他老兄又出了什么臭事”之类的笑
柄,没想到我的嘿声未歇,他接下来的话像极了一把利刃,狠狠划过我的喉头:
“他出车祸,开车过平交道时,被火车撞死了。”
什么?撞死了?我有没有听错?
怎么不是像连续剧演的那样,通常出车祸,不都只是住住院,让人担心一阵,
编剧故弄玄虚,但很快就没事了?他竟是当场撞得车毁人亡,毫无挽回的余地,一
拍两瞪眼,就这样翻出一张绝命牌,死了?
电话收了线,但我的魂仿佛收不回来,恍惚到极点。
我这位英年早逝的高中同窗,念大学时才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骑机动车被横
冲直撞的公车扫倒,大腿骨折,动了一场手术,镶入一条大钢条支撑。
那时我们还笑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岂料,就在我情绪最放松,随口乱说
笑的当儿,居然意外接获他的死讯,落差之大,连带地将我父母过世的那团巨硕阴
影又整个掀了开来。
自那天起,我变得疑神疑鬼,总是惊恐死神会在我最没有警戒心的时候降临,
将我身边看重的熟人一把掳走,留下无止无休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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