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不孤单(1)
《晚安,忧郁》出版上市后,我的文字书写告一段落了,很神奇地,我的另一
场生活书写竟因此才刚要展开,亦即有机会走到人群里,去印证我在书里所描述的
种种心情和病情。通过出版社的擘画安排,我和胡因梦连袂在各地作了五场巡回
演讲,每一次我都在听众席里发现一张张眼熟的脸孔,倍感惊心。
倒不是说我先前认识他们,而是许多听众冲着忧郁症的主题而来,若非身边有
亲友为此所苦,就是自己深陷其中,所以不必他们开口,很多张脸庞均无声地流露
着一股郁结。那神色无比熟悉,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在他们的脸上,我醒目地看到
了发病以来已经跟笑意隔离、跟生命疏远的自己,心里起了一阵阵绞痛。
《晚安,忧郁》新书发表的全省演讲行程中,有年轻人、女性、知识分子,最
明显的是一群中年男女,特别是携带子女来现场的爸爸妈妈型听众,可见忧郁症这
场蓝色心灵风暴真的是“雨露同沾”,不放过任何一种人。
虽然自己也经历过几次生不如死的发作痛苦,但是记得在一次会场上,当我瞧
见了一位面容苦到几乎可以拧出苦瓜汁的中年男子,牵着像是儿子的小男孩赶过来
听演讲,我的心就在滴血。
这是一张何等扣紧人心的脸啊!那种流布在五官的苦涩,简直是用利刃一刀刀
刻凿出来。近几年,我在报社工作,因采访的需要,以及周游列国去增广见闻,总
算也是阅人无数了,但我没有看过另外一张像这么苦的脸,以致当我的眼神飘过时,
竟然有股剧烈的冲动,想陪他大哭一顿。
不用他告诉我,光凭那张不言可喻的脸,我就猜得出他遭遇到了什么。大概是
熬过了无数个失眠夜,精力透支,食欲每况愈下,看什么都没胃口,对人生懒洋洋,
觉得不会再有有任何吸引或安慰了。然而,他身为人夫人父,一家子的重担都扛在
肩膀上,即便已被忧郁症纠缠到身心憔悴,形容枯槁,快要撑不下去了,还是必须
天天勉强自己又爬又滚地去上班、去赚钱、去活着,连自杀都可能是一份奢侈了。
我至少不用养家,当狰狞的忧郁症进犯时,就算已经瘫死了一大半,我还可以
随时放下写作,躺在床上赖死赖活,几天几夜足不出户,像一只命运凄惨的小动物
躲起来舔噬伤口。
可是这位爸爸可不行,每天早晨都要跟黑天暗地的心情作战,逼自己穿戴整齐
出门去,万一真的不支病倒了,暂时不能上班,心中也会被失职的内疚紧紧绑得片
刻都不安,感到没有疗伤的权利。
我在数个演讲场合,看见了不少这样的爸爸,脸上的苦全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原来忧郁症的痛苦不只是抽象的、感觉上的一种形容,它真的可以具体变成一张如
此写实的脸,把苦的内涵表露得淋漓尽致啊。
更多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女性们,在演讲过程中,从开始就一直安静地掉泪到
结束,神情萧瑟,浑身里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中。
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哪,我觉得都可以与他们心心相印,因为我实在太了解忧郁
症造成的苦了。即使只是跟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刹那间,我便看透了他们的处境,
而忍不住浩叹。
许多忧郁症患者可说是无名英雄,毕竟这种神经官能症不像一般生理疾病,有
个照出肿瘤的X 光片或验血数据可以证实一切,而在某种程度享受起“当病人”的
特权。忧郁症患者多半要承受外界异样的眼光,常常连家人都无法谅解,斥指为装
病、偷懒或不负责,除了病本身的折磨,往往还要额外扛下来由它延伸出来的诸多
压力,尽管如此不堪,患者还是要在明明很想死的这条烂泥巴路上匍伏而行,苟延
残喘。
所以,我在会场上看见的都是英雄,他们克服了忧郁症惯有的心灰意冷、力不
从心,亲自来到现场聆听,做得比我好多了,我心中不禁为这群患难的同胞感到骄
傲。
前后花了半个月左右,五场演讲结束的当晚,一直随行的总编有了发现,下了
这样的结语,准确地击中我的心结:“咦,佑生哪,我发现你这五场的演讲内容都
不一样。”
我苦笑道:“是啊,你也注意到了?这样你就知道做一名忧郁症患者有多辛苦
了吧,即使我明白五场演讲来的听众都不同,可是我也不能忍受自己重复讲一样的
内容,好像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我,就在那儿跷着二郎腿,心想,哼,我的耳朵可是
张大大地在听喔,你这小子可不要讲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然丢脸呐!”
基于完美的自我要求,我在五场演讲上,自动自发分别拟出了五份不太一样的
重点抒发,如此才感到比较心安,否则那个象征“超自觉的良心”,虎视耽耽在俯
瞰着我,这下可就有笑话可看了。但是,为了“超完美演出”,我也等于多承受了
四倍的压力。
我相信在以上所有这些会场上的听众席里,不管年纪大小,不论男女,许多人
背后可能也有一段非常煎熬的压力,甚至是想自杀的磨难,一旦说出来,都是催人
热泪的故事。
可惜,在演讲会场上时间有限,而且人来人往,就算演讲终了,有不少听众私
下来跟我多聊几句,看得出一副憔悴的神态,我毕竟没有机会听到他们深入的生命
点滴。
倒是在网上,我一直接获读者的来信,跟我娓娓细诉他们染病的经过,有的到
现在还与我保持固定的联络,我才得以进入了一篇篇灰色的心灵纪事,怵目惊心地
读到跟我类似的梦魇现形记。
其中,有两个读者,一位是小梅,另一位是J ,他们的来信,都相当深刻地揭
露了忧郁症与死亡阴影在他们身上拉扯的剧烈现象,血泪交织,我读来再眼熟不过
了。原来为忧郁症所困住的人们或许互相不认识,但隐身在各个角落都承受着相同
的蹂躏啊!当每一张受苦的嘴发出微弱的呻吟,竟然都一样悲切,混合成了雄浑、
沉郁的灵魂之歌。
为了让更多难兄难弟难姐难妹分享这支“万人大合唱”(据保守估计,全台湾
罹患忧郁症的人口约四十六万)的悲怅交响曲,我征求两人的同意,转载了他们部
分的信件内容。
小梅约莫是在《晚安,忧郁》一上市就来信了,在第一封信上劈头这么写着:
“你的书中,有好多好多感受是我一样经历过的,我很佩服你可以写得如此淋
漓尽致。或许你会对我这样的感受与表白觉得厌烦,但是我不会讶异。因为我也是
一个总在追求特别、追求完美的人,每每我感受到我的生命特质有相同的同伴时,
我总不禁兴起排斥之感,却又矛盾於自己长久以来所渴求的,不就是能了解与相知
相惜的生命个体吗?”〖=B51〗
记得读到这封信的起头时,我嘴角泛出了会心的微笑,因为它挺准确地描述出
了忧郁症患者的局部特质:“不甘于落入俗套,汲汲追求独特的自我”(很典型的
完美主义之心理反射)。我敢这么武断地说,就是因为我也正是这种好笑的家伙,
常常自以为不同凡响,却因此老把自个折磨得莫名奇妙。
随后,没有赘言,她就直接写到跟死神交手的惨烈战况了:
“已经治疗三个月的忧郁症,好像真是甩也甩不掉的乌云,细细绵绵地交织在
我的生命旅程里。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我知道我在矛盾,我知道其实大
部分的自我是向往着死亡、解脱和心灵自由!我知道内心的自我希望自己的病情越
严重越好,希望我能真正死去,不再背负压抑的痛苦。
“我也有一个残破的过去,甚至残破到已经失去记忆、感觉和印象……只知道,
每每一个画面会让我痛苦,那是一个小女孩,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在哭泣着、颤
抖着,可是我记不得为什么她这么痛苦,记不得了……我想,她也和你心中的那个
小男孩一样,渴求爱、接纳与关怀……
“我一次次在生死交界之处撑过,但最令人痛苦的是,我必须在一堆无法了解
和明白的人面前撑过去,有时压抑不住,连哭,还得跑到厕所里偷偷地哭……那种
压抑,是会撕裂人的心智,是会破坏人的灵性。越来越害怕,这样下去,我将不再
是个人,只是空有躯体、痛楚和绝望……不过,也藉着你的书让我知道,我不是一
个人承受着相同的折磨。谢谢你……”
听见小梅的呐喊,我马上写了回信,那感觉好像是耳闻了一只同类的狼,在远
处受了伤发出熟悉的狂嚎,声声凄绝,于心不忍要赶过去救援。
不久,又收到了她的来信,依然字字沾着血迹,让我感受她那奄奄一息的元气
:
“救救我,我无法停止下来。我的心好难受,我一直喘息,好似快要窒息。我
的身体不停抖动,仿佛悬在半空。救我,我的泪水一直往下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我好怕,好怕,我怎么了?不要抓我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救救我,我好
想消失,拜托揪紧我心的手放松。
“因为我也清楚明白,没有人会在乎我这小小的生命。我真希望寄完这封信给
你之后,我可以找到消失的方式,不再麻烦你,不再麻烦别人。我自由了,你也自
由了。
“想要狂奔,逃离这个地方,没有温暖,没有尺度,没有界线,谁来带我走?
死,并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死,并不会让人更加体验它的痛。死,却代表着消失。
消失,很多很多事情就会跟着消失,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美好,没有药物的美好。
谢谢你曾经的担心,你该知道,我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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