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自杀未遂者代表!(2)
我听了毛骨悚然,在这批医师的嘴中,我和许许多多想自杀的人似乎都不过是
一则则个案罢了,只是一堆报表上面无关痛养的数据,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当那
位医师很权威地道破“吞服现在改良制造的这种安眠药死不了啦”,听入我的耳朵
里,仿佛是变相在建议“不如去效法中国大陆的农妇喝农药比较快吧”。
回想我前一阵子才刚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两次给送入急诊室,被这些医师如
此一说,我倒像是瞎胡闹的幼稚病人,吞些明知不会致死的药丸,只会在那里装死
装活?
天哪,这些号称“专家者流”到底是怎么搞的啊?他们既然在精神医学科夙有
口碑,照理说,应该最懂得人类的心理才对啊,为什么言谈中听不太出来一丝给予
病人生机的悲悯?那些专业术语冷冰冰,毫无人情味,让原本已很脆弱的寻死者听
了更加心碎!
我越听越气愤,心想如果连站在防堵自杀第一线上的医师们,都这么不够敏感
与体恤,难怪自杀者无处可逃,非与社会庞大的偏见碰撞,弄得浑身是伤。
我忽然想起了日本文坛大家菊池宽写过一篇文章“自杀抢救业”,叙述京都自
古以来即自杀者众,皆以投河为主,文中还对明治时代,自杀人士情有独钟的鸭川,
做了细致的地理介绍,譬如哪个地段最适宜投身自尽,以及河渠映着美丽的灯火夜
景,浪漫氛围如何让自杀者在生前最后的时刻,忘却了死亡的凄凉。
有一位老婆婆住在江边,因此夜夜听闻落水声和自杀者的非鸣,便撑竹篙赶来
救人,久而久之也练就了一副好身手。
那篇文章看似平淡,其实内藏作者身为文人的那一份悲天悯人,有着丝丝缕缕
的伤怀。
想一想,在场的这些精神科主治医师们难道不也是操着“自杀抢救业”吗?可
是在他们的嘴中,我没听到同体大悲的心肠,也没有起码的一点怜惜,有的只是医
学上宛如结了一层冰的形容词。
我是最后一个发言者,这时也不知道是否忧郁症病毒被激怒而窜升起来,已顾
不得失礼了,尽管大佬与名医当前,我还是率自点起了一把火,出声放炮。
起先,我环顾一下坐在台上的几位出席者,然后徐徐地开了口:“我们在座每
个人的桌前都放有一个名牌,我刚才没有注意看我的牌子上写些什么,但是我想在
今天这种场合,我的名牌最适宜写上‘自杀未遂者代表’。刚刚听了几位专家的发
言,心里很庆幸除了我,没有其他的忧郁症病患,或是想自杀的人在场,不然一听
到那些不是失败者,就是边缘人,或是异常、障碍的汙名化标签,大概一个个都真
的要气得去自杀了!”
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甚至有些肃杀,在场的记者们从埋首振笔疾书,都
改变姿势,一个个抬起了头,睁大眼睛,仔细倾听我的耸动言论。
会场上还架有几支电视台的摄影机,我不晓得自己的这些话会不会播出去,但
是不管啦,失礼也好,失态也罢,我既然是个自杀未遂代表,连死都不怕了,还怕
丢脸吗?
何况,在座的医师代表之所以会被怀恩邀请,应该都算是医界的开明派了,但
如果连他们讲话都还如此不自觉地充满“专业暴力”,少了将心比心的温柔,病人
还能期望什么?
平常医师们高高在上,对病人惯例性训话,更不见得听得进病人的心声,老是
以医生自己的观点评断病人,罕能体贴到病人的立场。眼前正是难得的机会,总得
强迫他们听一听自杀者的说法,因此我决定放炮如仪。
“刚才的几位医师所用的那些术语,固然可能是医学上的专有名词,使用得一
点也没错,但是想想看,如果整个社会到现在还是只会以这样极端负面的字眼,一
厢情愿地标示自杀者,将我们异类化,难怪我们不想跟社会对话,也不愿求救!”
接着,我痛心地提出了一则例子,有一回在电台受访有关忧郁症主题时,主持
人提及他有位朋友因为也被诊断有忧郁症,医师建议他去申办重大伤病卡,结果他
这位朋友不能接受自己是“重大伤残者”的事实,以为一辈子都毁了,竟尔选择跳
楼自杀。
会有自杀冲动,以及想以自杀寻求解决的人,当然都可能有精神上的疾病困扰,
以致其思考生死的观点大异于常人。而医师在看待自杀者时,难道不能多用病患已
经处在泥沼的角度来思索、体谅吗?用我们的语言,才有可能产生良性对话,一味
地用刺激性的字眼,难不成自杀者就会“闻之而奋起”?
精神病患在身心最脆弱的时候,把自己交到了医师的手上,假如这时医师还天
真地把病患当作一根韧性强的铁丝,在手中大力扳来扭去,不折断才怪!
我发言完毕,会场上鸦雀无声,连番放炮之后,似乎仍有浓浓的烧焦味。
沉默半晌后,开始有零星的反驳了,一位医师强调他们使用的辞汇已经很中性,
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激烈。
我没有再回应,其实是懒得回复了,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失望。倘若一位理应
了解充分人类思维的精神科医师都“没想到”一个忧郁症患者,也是曾自杀过的人
的反应会这么强烈,那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的反应激烈,或者精确地说,我所代表的那一群自杀者对这些标签的反应强
度,居然不在专业医师的预料之中?我会对“失败”、“异常”、“障碍”的说词
如此反感、抗拒,这样的行为模式不是应该在专业医师的理解中吗?
哎,这也就难怪了。
既然他们事先“没相到”,当然到了面对病患时,难免就会鸡同鸭讲,少了同
理心,甚至说些在伤口上撒盐的话,于事无补。
自杀,就是放弃自身宝贵的生命,这样的一桩大事,决不是区区一个“人格异
常”或“情感障碍”的标签就能一笔解释带过。许多自杀者的背后,往往都有复杂
的生命体质、纷乱的情感纠葛,那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随便用一则“负面性
格在作崇”的理由,实在太简化了自杀者的痛苦。
幸亏我自杀没死成,才有机会说出这段积压在胸臆的话。假如我当初吞了药一
命呜呼,那就半个字也迸不出口,只有继续任由世人冤枉、曲解下去了。
后来,我发现隔天的几家平面媒体都辟出不小的篇幅,报道了这场十分符合时
事的座谈会,但是有关我的发言却只字也没提。反而是在“另类媒介”,譬如电子
报和有线新闻中,详细看到了我这段抢白,这反映了什么现象呢?
可见象征社会主流的大报纸仍有顾忌,不敢照登我的“自杀未遂宣言”,以及
我对医界的大胆藐视!反之,向来嗜腥逐羶的分众媒体,当然就大事报导了我的激
愤言论,医师的话则沦为聊备一格。
对于自杀者,不管成功与否,一般人总是这样,若非故做忽视,就是当作渲染
八卦的素材。
总之,从那天起,我正式多了一项头衔,在原有的“作家”、“忧郁症病患”
之外,我还是一个“自杀未遂代表”呢,真是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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