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药是我的快乐丸(1)
二○○一年六月,我因为大量服药,神志不清地被送入急诊室,接连两天进出
两次,如果你问我当时是不是想死,我也答不上来,那是一种很纠葛牵绊的心态,
说“想”或“不想”都不是我真正的答案。关于忧郁症患者想自杀的念头,并不如
表面上那么容易解释。我常回想起那次的经验,也试着找出解答。在忧郁症病毒
的强力渗透下,自杀变成一股神秘的冲动,挥之不去,萦绕在心头,伺机发作,一
不留神就会爆发出来。
举凡为失眠严重所苦的忧郁症患者,大概对于安眠药、镇定剂都会有一种奇异
的亲切感,好像是一位周遭的人都说它有害,唯有你深知它优点的朋友。甚至以我
的感觉,它是一位善于安慰人的老友,总在心力交瘁的时候,轻轻抚着我的背,温
柔地唱起定魂的摇篮曲。
我的失眠其实早在被诊断出有忧郁症之前就缠身了,甚至可说小时便遗传了爸
爸精神衰弱、不好睡的体质。
大约十岁那年,记得有一次为了一桩不顶重要的事,将鲜少早睡的爸爸摇醒,
然后他便无法再入睡了,辗转难眠后,干脆起床,苦着脸唉声叹息:“这是我好不
容易能够睡熟的一晚,通通被你毁了,哎,真是不懂事的小孩。”
那个遗憾,深深留在我的心坎,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
爸爸一生清瘦,属于书生型,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上司的好幕僚,白天运筹帷
幄,思路发达,夜里脑子显然没下班,仍转个不停。
在我出世那段期间,他将一笔以当时标准算得上优渥的资金,全部挪去跟人做
生意,但凭他老实以及不提防人的个性,最后遭到友人上下其手,血本无归。
从此他的时运不济,失业了好一段时日,后来才在公家机关谋到一个文职的差
事,干了几年,即便能力强,最多也只升到组长,混得不算太好。
为了抚养我和姐姐,他的微薄薪水入不敷出,挖东墙补西墙是常有的窘境。有
一天,不通人情的房东太太居然跑到他的办公室,赖着不走,拉高嗓子,当面向爸
爸的同事们告状,奚落他付不出房租。
爸爸回家转述给我们听时,我忘不了他当时的悲苦神情,大男人被逼到这种不
只是颜面扫地,简直是“斩首示众”的田地,心中激动可以想见。
他常常挂在嘴里一句话,说自己是老牛拖车,疲累不堪,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两
个姐弟还小,他大概早就跑去自杀了。
小小年纪,常看到爸爸眉头深锁,我的罪恶感因此很重,自觉不仅爸爸的失眠
这笔账要算在我头上,连他死不成偏偏又活不好,也是我的罪条之一。
沉重的家计,加上体质为害,让爸爸一辈子失眠,生前始终没睡过好觉。“子
承父业”,我从小也是睡不好,几乎每天做梦,而且醒来的时候,梦境都还记得一
清二楚(往往一晚不只一个梦),约莫是身子睡了,脑子却彻夜未眠。
这种情形在我二十几岁时最惨,从午夜上了床,眼睛睁到天亮还没闭乃家常便
饭,对于那种一碰到枕头就呼呼大睡的人,羡慕得要死。
这么说吧,我差不多一直都在跟很糟糕的睡眠品质为伍,似乎也应该被捉弄惯
了才对。但是当忧郁症引爆了另一场恐怖的失眠,我照样给炸得四分五裂。因为普
通的失眠与忧郁症引起的失眠一比起来,有如小巫见大巫!
忧郁症引发的失眠,伴随着体内一股滚烫的焦虑,决不是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
数羊而已。在尚不知道自己罹患了忧郁症之前,我已经挣扎于几周的重度失眠,即
使吃了安眠药,仍然全身紧崩,陷入假寐状态,而无法放松进入梦乡。
那时,觉得自己是躺在一锅煮得正沸腾的热水里,水分逐渐蒸发,直到锅底干
了,全身的细胞都快焦掉,被折磨得五内俱焚。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条活生生的鱼,被夹起鱼尾巴,卟通丢进爆得火
热的油锅中,当场成了干煎鲳鱼。那阵子,我的床就像一只被烤得红通通的平底锅,
一躺上去,我便哀号翻滚。
没有亲历其境的人,绝对很难想像这种酷刑的滋味。
后来,上精神门诊求医,在原先的安眠药之外,我加服了有助身体放松的镇定
剂,双丸齐下,总算勉强称得上“睡着了”。
刚就医的那几个月,每天上床前,我都要吞下两种药丸,预约一场暂时性的解
脱。安眠药的剂量也从开始时的一颗,增到一颗半,再加到两颗。
六月初,《晚安,忧郁》上市,出版社力邀胡因梦跨刀,安排她与我联袂做六
场演讲,以及一连串的媒体访问、记者会押阵,日子变得奔波、操烦起来,关于新
书的评价、市场反应,这种得失心也逐渐映射在我的情绪上,慢慢出现了溜滑梯的
飙高窜低险状。
在新书未出版前,我才从旧金山养了半年的病返回台湾,生活平静规律,五月
的整整一个月里,我还可以三天两头去健身房,自以为病都好了。
讽刺的是,直到《晚安,忧郁》一出版,仿佛为了应验这个书名,我真的又跟
忧郁冤家路窄,面面相觑之际,不得不尴尬地道声晚安。
就在这当儿,我完全不知道服用了几个月安眠药的习惯,宛如一条阴险的毒蛇,
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即将要对我展开致命功击了。
六月上旬,在台北做完第一场的演讲,我立即被推向一波波疯狗浪似的媒体专
访行程。到了预定去台中演讲当天,因为来了一场台风,出版社临时通知我取消计
划。
那天是周末,早晨挂断了取消的电话后,我突然跌入一种抓不着边际的空虚里。
这天以前,我的每一天都被排得满满的,好像一个虚脱的人给两个大汉架起来走,
还能走得有模有样,现在忽然两旁拉撑的力道消失了,我便双脚一软,瘫掉了。
也许还跟天气有关系,前一天仍风和日丽,这天天色阴沉,也有了些许凉意。
我的忧郁症体质,对于遽变的气候总是很灵敏,只要不是渐次变化,大起大落
的外在环境,向来会神准地干扰我的内在小宇宙。
无精打采之余,我第一个想到该通知在东海读书的干弟弟,因为我不去台中了,
原本说好要他来演讲场地与我会面。
我和弟弟结缘于网络,平日我很少上网聊天,但六月初的那几个夜里,独自在
家,深感无聊透顶,鬼使神差在一个网站的聊天室跟弟弟搭上线。
当时他切过来一个讯号,主动与我攀谈。据他后来说,因为我的代号有“作家”
两字,他觉得网上充满了臭屁的人,“伪名假号”满天飞,他就想来踢馆,测试我
究竟有多少真材实料。
我一看他的代号有“台中”字样,便心血来潮说“既然你住台中,六月某日的
那个周六下午有空吗?你可以到金石堂公益路书店听我的演讲”,对谈中慢慢揭晓
了我的身份,两人也越聊越来劲。幸亏有他,帮我度过了那段枯燥日子。我们讲好
了,他当天要来书店听演讲,当一名认真做笔记的听众。由于在网上和电话中谈得
投缘,我和他虽然从未谋面,当场兴起,就约定了以兄弟相称。
本来这些对我都只是一时好玩,并未放在心上,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鬼,年
岁差我一大截,能有多少重叠的交集?岂料事情有了意外的发展,弟弟甚至成了我
的救命恩人。
我打电话跟弟弟说因为台风之故,不去台中了,原定行程全部空下来,都是多
出来的时间,既然原先说好可以借此机会当面一叙,那他何不上台北一趟。他说也
好,下午就会启程。
眼前似乎有事可期了,但我的心依然空荡荡,就像指南针一旦莫名其妙被撞歪
了针,只会在盘面上胡乱打转,再也无法正常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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