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当场聆听宣判死刑
那次消受不了在精神科门诊的久候,我变成一头疯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冲出栅
栏,等不及看到医师就气冲冲走了。倒是第二次押着我去就医的姐姐,不得不在我
狂奔而去之后,成了“替身演员”,为我这个真病人留下来向医师领药。我因为
再度失眠,每晚不得不求助安眠药,但是姐姐帮我领的药只有一周的剂量,我终究
必须返回那个折磨人的门诊去拿药,不然失眠会像一把火,慢慢将我烧灼蒸发。
姐姐也记取了教训,很早就帮我电话预约挂号,号码排在挺前面,也许那出凌
迟的戏不会再上演了吧?我忐忑不安地想着。
一大早,我就抵达门诊,环顾现场,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在这里忘情演出“发狂
单人秀”,一想到这里,我的脊椎就发冷,在记忆中,那是一种何等凶猛的病情摧
残啊!
因为忧郁症一旦犯了,我就像饮下了毒酒,本性被扭曲了,即便一向最看重的
尊严也荡然无存,变得斯文扫地,露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粗鲁暴怒之丑态,事后无
论如何发挥想像力,我都很难勾勒那个莽夫便是我!
距离上一次不晓得相隔多久了,重新坐上这张求诊者的椅子上,面对我的主治
医师,内心本来应该有万千感慨,却变得木然。
他首先说:“喔,对了,我应该要谢谢你,因为你的书,我多了许多新病人。”
这点不必他讲,我倒也猜得出来。因为出书后,有好几个读者向我诉苦,说起
他们在看精神科医师时遇上的羞辱与挫折经验,有些听起来还真不可思议呢。譬如
有一位医师就明白地对着已经求医许久的病人摇头叹息,意在指责她的病情没有进
步,似乎是她自己不长进:“唉!都那么大的人了……”
所以我在《晚安,忧郁》中,将我的主治医师写实地呈现出来,他的善良、温
和本质,自然会吸引那些在别的地方,被其他精神科医师专业暴力凌辱的病人,转
而向他求助。
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他不徐不疾地说:“可是,下次我希
望你如果要写到我,请先征求我的同意。”
喔?这是一种变相的指责吗?或是一颗软钉子?总之,不管多软,是扎痛了我。
我的心忽然整个黑暗下去,委屈地想,又没有写到他的隐私,都是他在看病时
的专业判断。何况,我的用心是在藉着自己的病例,去安慰与鼓舞其他的病友,别
无恶意,某种程度我的企图不正是跟他作为一个医师助人的精神一致吗?加上当时
我人远在旧金山,能够写完整本书已经万幸,还要不时地跟潜伏的忧郁症角力,身
心处在备战状态,如何记挂着要知会他呢?
我其实明白以上的诸多理由都是自己在找藉口,他的话是对的,不管怎样,我
都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表示尊重之意。不过当时听进我的耳朵里,却变成了一
种攻伐之音,让我脆弱的耳膜被戳出七零八落的伤口。
就在这时,我已悄然合上了我心房的第一道门,而且起了异样而微妙的敌意,
这是我上门求诊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
由于我上次吞药被送进来的急诊室,也是同一家医院,所以当我看见医师正在
翻阅我的病历报告,不免随口一提:“你有看到我两次进了急诊室的纪录吗?”
他神色凝重地说了一句:“嗯,你要注意你的年纪喔。”
什么?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猜想他可能基于关心,本来想说“你要注意你
的身体”吧?
可是接下来,他的话加重了我的错愕:“你真的想死吗?你是想死给谁看吗?
下次再这样,你记得要做符合自己的年纪该做的事。”
我全身上下都愣住了,两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到了这一刻,我心灵所有的
门扉完全对我的医师关闭了,成为一堵冷森森的墙。
换句话说,他是在教训我幼稚、不成熟,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在跟人家年轻
人一样寻死觅活,穷极无聊!
我当然知道自己当初吞药的动作,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看来,确实是很幼稚,十
分不可取。但他是我的精神科主治大夫,受过专业训练,深悉病人的困境,如果连
他都不能理解我在忧郁症发作时,苦闷万分,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情不自禁作
出了仰药轻生之举,那么普天下更不会有人谅解我了!
再说,假如那种时刻,我还能一念清明,作得出“符合我年纪该做的事”,那
我也用不着来看精神科门诊了吧?
不管要解释它是一种生理上出了差池,或是心理孳生毒素,总而言之,我在那
个关卡就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病人,发了病,以致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的举止,这正是
我来医院求救的原因,不是吗?
所有的人都可以因为不了解忧郁症,甚至误解忧郁症,而尽量责骂我的幼稚,
但是连最该体恤我辛苦、无奈的精神科主治医师也这样做,不啻当场宣判了我的死
刑,我僵住了。
脑袋嗡嗡一片空白,如五雷轰顶,没等到他开药方,我极具戏剧化地突然站起
身,噤声无言转过身子就离去,留下医师怔愣坐在原地。
真是讽刺,上两次我来看门诊,被过久的等候折磨,气得神志不清,在没有看
到医师,也没有领到药的情形下,就仓皇逃开。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医师,下场
竟然也是没有领到药。
更难相信的是,我的主治医师并没有拦阻我,而是眼睁睁看着我那么消沉、惊
愕万状地离去,举止大大违反常情,难道他不会怀疑我又是要去自杀了吗?
我的感觉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在外头被人欺负,哭哭啼啼回到家,跟父母泣
诉,原以为会获得疗伤的力量,不料却狠狠挨了几个耳光,心灵大受震惊,二度伤
害,久久不能回神。
从常理判断,他讲的话字字都对,但是这跟任何一个阿猫阿狗数落我轻生的指
责,又有何不同呢?作为一个精神科的专业医师,他不是应该了解我那些可笑的寻
死动作背后所隐藏的痛楚纠葛?
他的那一番话,或许基于关心,甚至是所谓的反激励,但是用量太重,良药逐
变成毒药,将我全身仅剩的一点元气都勒毙了。
从门诊退出来,我感到人海茫茫,竟无一可以求助的对象,连最后一根浮木也
弃我而去,忍不住面目枯槁,五内颓败。
当然这种经验并不新鲜,自从罹患忧郁症之后,我时常有被人误解的遭遇。例
如,有一位读者看见报纸披露我生病的消息,就来了一封电子信件,劈头就惊讶地
说:“许大哥,真没想到一向如斗士的你,居然也得到了忧郁症……”他的言下之
意,忧郁症是一种软弱心性反映于外的病,而他觉得我向来是一副很勇敢的强者模
样,怎么也会被忧郁症缠身呢?
还有一回,我的心情掉到谷底,刚好大学时代的死党K 打电话来问候。我和他
近来有一段因缘,起因于他觉得胸闷,心事烦乱,有着莫名的焦虑,严重时还会干
扰到他的睡眠,甚至对人生也萌生了深深的无力感,所以问我怎么办?我便介绍他
去同一家医院,看看我的精神科医师,请教高明,结果他真的去了,似乎有点奏效。
毕业后,多年来我和他保持联系,终究各忙各的,竟会意外在这一条精神维修
的路上重逢,“彼此作陪一段”,感受又亲了起来。由于老友之上,多了这段病友
的新交情,我才跟他说起了心情郁闷的由来,就是在新书记者会上发飙,当着众多
来宾与媒体乱说的事,否则我不轻易向人诉苦。
本来以为他既然也有被焦躁折磨的体验,至少不难想像我的苦衷,但他没听完,
就打断我的话,用这样的开场白开始说起我的不是:“喂,你……会不会是最近常
常一个人在家太闷了啊?”
他叽哩咕噜讲了一堆,我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然后他察觉了我的异状,反问道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我颓丧地回答:“没有,我一点都没听,因为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听这些。”
那真是沉重的打击呵,连这位同样向精神科求诊的老友都无法理解,反而认定
我是无事闲人,闷慌了,才会自个儿弄出毛病来,见什么都不顺眼,跟谁都有仇似
的。
或许这也难怪,从K 以往几次跟我述及的线索看来,他的症状与我并不相同,
不是忧郁症,比较像是恐慌症。而在诸多的神经官能症当中,不见得类似症状的病
患与病患之间,就能够“将病比病”或“将心比心”。
打个比方吧,我曾听过一个强迫症的朋友提到他的感受,说他“如何被在意的
事情折腾”,连我这个自诩擅长驰骋想像力的小说作者都无法真正进入那一份情状
中。
他说生活里每件事都必须照他的规则来,不然就会心神大乱。我早先是听说过
有强迫症的病友每次出门,都要折返好几趟,不是担心大门没锁好,就是怀疑煤气
没关上,走到巷口了,还一再挂心,来来回回再三确定,才勉强放心。
但是我这位朋友更绝了,他说当坐在书桌前,如果少作了一个例常动作,便会
心神不宁。因为他老觉得两边的桌面没有跟墙壁对齐,而他不是像一般人随便挪一
挪桌子,把位置调整一下,竟然必须拿出一把尺,将两个桌角与墙面的距离都量出
来刚刚好,才能搁下心。
呼,这样折腾的确会把生活搞得很辛苦,换成了以我的忧郁症去设身处地,也
一样无法真正进入状况。
所以我的老友K 以他的逻辑说了我一顿,或者不相干的人误解了忧郁症,这些
曲解、冤枉我都承受得下来,但是当我的主治医师也跟着数落我,对我的轻生之举
斥责,就像其他人一样,我就崩溃了。
从医院出来,我一直无法思考,脑子还泡在浑沌中。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完全空掉了,没有重心,而且支离破碎,终于我想起了最后
的一丝希望,十万火急跟我那位精神科医师友人联系,向他求救,说我一定要当面
见到他。我期盼他能以一位专业医师和朋友的双重立场,对我说真话。
当晚,我依约来到中泰宾馆一楼的泰国餐厅,见到了那平日忙得恨不得有分身
术的朋友,如果不是攸关性命,我也不会如此以友情耍赖,强求他拨冗见一面。
他听完了我当天早晨在医院的经历,脸色庄重地说:“我也很意外他会这么对
你说,也许……也许应该这样说吧,即使对许多医师而言,包括精神科医师,死亡
仍然是一个很深的禁忌。”
够了,这样短短的一段话就够了,够让我把一整天的恐慌、迷惑、震惊压下去。
我因此确定自己不是反应激烈,甚至疯了,至少现在有一票支持我。
隔了几个月后,我在网上查资料时无意中读到,《英国医学会期刊》出版了一
份研究报告,指出精神病患自杀对精神科主治医师的伤害实在相当深远,不但会改
变医师本身的临床执业习惯,还会对医师本人的健康及人际关系造成影响。
这是亚伯丁大学研究人员针对三百一十五位精神科医师所进行的一项问卷调查,
在这些精神病人自杀的过程当中,有五十四位医师坦承自己因而变得心情低落、睡
不好、急躁易怒。六十九位医师因此而改变自己工作的习惯和治疗病人的方式,有
二十四位医师考虑提早退休,以解决这个烦心的问题。
研究人员发现,当医师发现自己的病人选择自杀的时候,他们与常人一样,也
会受到惊吓与刺激。
或许,这就是我的主治医师跟我对不上话的原因吧。
我也想起一年前我这位精神科医师友人在我家聊起了一段遗憾,他没有强制一
位高级知识分子的忧郁症病人住院,迁就了他的自主权,没料到病人竟熬不下去而
跳楼身亡。友人为此十分不能释怀,也深深自责。原来精神科医师面对忧郁症患者
时,有时其实是在跟阴险的死神拔河,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全盘皆输了,难怪压力沉
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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