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在搬家的噩梦中
在忧郁症患者的眼中,有许多生活里的压力是被放大了好几倍,变成一头庞然
巨兽,张牙舞爪,流着恶心的口涎。譬如,新换了一份工作、学校的报告写不完、
手中的股票一直在跌、缴房贷的日期逼近,甚至于有时连胖了半公斤这种芝麻绿豆
的事,都会变形为一根绞刑的绳索,绕在患者的脖子上,一寸寸缠紧。总之,生
病前可以应付天大任务的雄心壮志,此时似乎都退化了。
小时候到我念学之间,因为家境不佳与租约关系,记忆所及,我们一共搬了十
二次家。每次都不是为了改善住的品质越搬越好,而哪里找得到落脚处,就哪里落
荒逃去。算一算,我的童年与青春期几乎都在“天哪!又要搬家了”的噩梦中度过。
所以,搬家,本来就是我个人成长经验中特有的焦虑与惊恐,这下又有忧郁症
的助纣为虐,我几乎无法待在房子里,每多待一刻,我就感到搬家的心理负担一直
加重,然而我也无别处可逃。
说来心酸,但这正是忧郁症折磨人的地方,它让当事人的判断力整个失去了焦
距,应付能力也全面萎缩,胆量与情绪智商更是退回到可笑的原始状态,一点小枝
小节就会被放大成洪水猛兽。
意外冒出了这场病,人生计划跟着生变。我和姐姐商量之下,决定另觅新居,
这次不是找只介寻租了,而是买一个自己的窝。既然都是在缴钱,每个月的房贷,
至少比付出去如同丢进水里的房租划算。
由于这些年我的钱都花在纽约念硕士,以及到世界各地旅行上,剩下的微薄积
蓄也计划要挪作念博士基金,身为唯一亲人的姐姐于是大方承诺,自备款由她来支
付,每月的房贷才交给我负责。
这本来应该是一桩美事,不过搬家毕竟是搬家,所有纷纷扰扰的细节一概不会
少,最叫我焦躁的是,姐姐是自备款赞助人,理所当然介入了这个大计划,我跟她
之间原来就存有许多价值观的冲突,更趁势搬到了台面。
从一开始她询问我手头还有多少钱,我便处于一种刺猬防卫的火药堆中,经常
烟硝味弥漫。有一次,我提到在我的医疗保险单中她是受益人,当她知道多少钱后,
发出了轻笑:“喔,那也没有多少嘛。”
她这番无心的注脚刚好触痛了我最敏感的自尊神经,忍不住就一股气冲出口:
“那么抱歉喔,我的这一条命就只值这么多钱,不然你想怎么样嘛?”
因为在我的观感里,姐姐习惯以现实的物质性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准,与我偏好
标榜抽象的精神性形成强烈对比,所以在购屋的过程中,包括接洽装潢、订新家具,
钱这个话题不免三番两头跳出来搅局,搞得我与她的对话不是乌烟瘴气,就是剑拔
弩张。
有一回还在旧家,她又很粗枝大叶地践踏了我的感受,将我一步步逼向发狂的
悬崖边缘,我再也无法压抑暴怒的脾气,在做出任何失控的遗憾举动之前,对着她
大吼;“你给我出去,出去!”
隔一天,她又上门了,气氛很僵,从她嘴中果然说出了我最担心的话:“你昨
天说那些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你给我出去’?难道以后搬到了新家,你也要叫我
出去?”
我就知道!我早猜出来了,她铁定会口出这一席威胁的话,因为新家的自备款
是她支垫的,算是一半的屋主,我当然不能再像在这间我租的房子一样,有权赶她
离开了。
唉,我心知肚明,惨了,往后我成了尊严遭到绑架的弟弟,甚至是人格自主权
被一刀阉割了,还有什么资格再坚持己见?
几次我跟她起争执,在火气遽增下,我失去了理智,扯着喉头叫喊道:“买房
子的事一笔勾消,我不要了,我不会去住你买的房了。”
就这样跟她来来回回吵了好几次,我的忧郁症像一锅沸水,每天都在火焰上煮。
整件事让我无比困扰,好像跌进了一口没有出路的废井,坐困愁城。每次跟她
一商量到与新屋有关的事项,我就感到极度不耐烦、全身乏力,总要提起好大的一
股劲,才能勉强应对。
而她正好相反,老像是精力无穷,奇也怪哉,待在她身边,或者置身方圆几公
尺之内,我常有力气被她吸走、陷在流沙中无法动弹的感觉。
后来我跟胡因梦提到这个经验,她非常理解,说起她母亲生前与她住在一起时
也有类似的状况。
她还苦笑着说,那时她整天无精打采,早晨刷牙时,力气似乎溜走了,连牙膏
的盖子都旋转不紧,因而老被她妈妈数落。
胡因梦说在这世上,有些人是所谓的“盗能者”,他们不自觉盗取了别人的能
量,让身边的人常常显得有气无力的。
我后来仔细一想,在人群中似乎确实有这样的一批人,不晓得什么原因,总要
费好大力气去应对、去交涉,你好像跟他沟通什么都不太顺遂,他们会自个儿一直
讲不停,也不太管你的反应,只顾着非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说完。
在许多方面,我觉得姐姐跟胡因梦在其自传《童女与死亡之舞》中提到的她妈
妈十分神似,我就有好几回被姐姐气到七窍生烟,紧急打电话向胡因梦求救,借水
浇熄我的怒火。可怜无辜的她,也几度成了我和姐姐紧张关系的间接受害人。
后来我在旧金山念性学时,有一学期的课程集中于“性治疗”(sex therapy ),
在当中的一门课是关于“高难度的个案”,教授特别举例说明,其中一个女性患者,
简直就是这种“盗能者”的最佳范本。
她是一位体型庞大的非洲裔妇女,与身材娇小的丈夫正好是绝配,两人都是高
级知识分子,多年来始终无法受孕,身体机能检查都没问题,所以前来性治疗门诊
讨救兵。
他们这一对夫妇已经辗转请教过许多高明,大家一致的结论都是摇头,找不出
原因,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被这位大块头妻子搞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
因为她讲话一副大嗓门,言行又十分戏剧性,惯有的动作就是说话说到一半,
忽然冒出一个“and ”,口气便一顿,两只眼睛斜吊着,盯着天花板,让人以为她
在找词汇,旋即会有下文,于是跟着憋气期待。
等了半晌,她竟一个字也没迸出嘴巴,对方才知道这不过是她习惯的举动,像
极了一个超级大号的吸尘器,把附近屏息以待的气全部吸光光,让大家被整得一个
个缺氧似的。
所以世间果真有所谓的“盗能者”,吾人不可不谨防乎!
我从小被教养要体恤人、要为他人设身处地,便常常把自己附着在别人的遭遇
上,努力去感同身受,甚至认为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操。结果,若是遇到对的人,他
们会觉得我很窝心、很有同理心,而我也因此从他们那儿获得了回馈,达到某种微
妙的平衡。万一遇到没有反弹回来的心灵,例如我跟姐姐之间,那么我就会一直被
掏空,能源大量流失。
我总是无法跟姐姐有正常的对话,她会一串一串劈哩啪啦讲下去,我根本没办
法打断她,岔不进一个字,除非她认为已经讲到一个段落,愿意住口,或者我必须
大声吼,才有可能对上话。看起来,她比较像是在布道,布她那套价值观的道,而
不是在跟人一应一答地沟通。
姐姐是唯一照顾我的人,很吊诡的是,她也总是唯一刺激我快要抓狂的人。
这一来,买新家的计划,更是牢牢将我与她绑在一块。在我养病期间,她频繁
出现在我身旁,前脚进门来,是为了照料我吃晚餐,但是后脚则每每不小心踩伤了
我,将我的忧郁症病毒再三激将到一个新高峰。
还有一次,起因于我提供的一笔新家基金,用在整组厨具与部分装潢上,剩下
的还可以撑往后几个月的房贷。但是姐姐有意把另一笔花费也算在这里,我立即像
项羽被逼到乌江头,空有满腹的英雄野心,也只能眼睁睁认栽了。
因为如果那笔钱又挪作他用,所剩不多的话,那么我这一趟回去旧金山,既要
操烦课业,也要提前几个月合计生活支出,以便腾出房贷,这实在叫我备感沉重。
但我不知道怎么跟姐姐商量调整分配额,忽然间,我有进退不得的两难。以前
看新闻,有人因为债务缠身,最后被逼到自杀,我就在心里想,好傻喔,怎么这么
笨!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钱把命都丢了,值得吗?
直到这时,我也被金钱节节逼退,可能加上忧郁症特有的思考模式,就是封闭
式、放大式的忧虑,导致我只看到表面的困难重重,却丝毫看不到解决之道,因此
也萌生了轻生逃避的念头。
我这一辈子将钱看得不太重,才敢花用在旅行这种无形投资,而非任何有价资
产的采购上。没想到我也沦落到了这种时刻,被钱逼到感觉无路可走的窘困之中,
一心想着:“哎,活不下去了。”
从前暗中嘲笑别人那么没用,怎么被几文钱就逼得走上绝路。真讽刺,现在我
夹在相同的处境中,竟也有了一样的寻死思绪。
后来我回想这段经历,不禁怀疑,那些被钱逼死的人,可能早就陷在一层又一
层的烦恼里,有了忧郁症的侵入而不自知,才会在生死一线间的选择中,失去了正
常人的判断能力,念头转不出来,最后选择了死亡。
因为正常人的脑子,是很容易判断出来“钱永远有机会赚回来,小命一旦丢掉,
就永劫不复”的道理。不过,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则不然,它被似是而非的烟雾弹蒙
住,只看到问题的一端,就无限扩大,想像成是世界末日到了。
“没有退路,事情演变不在自己的掌控中,所以我的人生完蛋了”,这种思维
便是我在忧郁症发作时的典型想法,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失去主控
权,对每一个身心正常的人都被视为生存最大的危机之一,更不必提对忧郁症患者
造成的伤害了,简直是致命的一击。
当我被外界情势的发展,或是内在的情绪孤立到某一个地步,脑子便会发出
“我失去了掌控的能力”警讯,那时方寸大乱,看什么都成了死路一条。
有人被上亿元逼死,也有人被区区的几万块逼死,重点不在金额的多寡,而在
当事人的思考逻辑,只要他觉得无论用什么现实世界的方法也转不出这个绝境,就
会倾向选择死亡。
而忧郁症的脑子,偏偏最擅长玩弄这一套障眼法的游戏,将当事人骗得团团转,
最后还不得不乖乖双手献上宝贵的性命。
新屋装潢期间,姐姐每天下了班都会去监工,睁大眼珠子瞧着每一项工程品质,
并跟工头嫌东嫌西,我真不了解她为何有这么多花不完的精力。不过也幸亏如此,
那一阵子,刚好《晚安,忧郁》出版,我的时间都花在新书演讲与接受访问上,除
外,我就体力耗尽了,根本没有可能再去新屋站岗。
可是,接近完工时,我还是抽空去了几趟新屋,看起来与空荡荡的原屋果然大
不同。原来屋子就跟人一样,都需要“穿上漂亮的装饰物”。
我记得那天下午,不是原来做木工的那堆人,而是另一群工人将整间屋子的玻
璃制品全部运来安装,我刚好在现场。当我一看到要安置在客厅边的那一面大玻璃,
从包里的纸张中剥落而出时,几乎窒息。
我的老天!这一面大玻璃的花样竟然是喷砂雕绘的瀑布、莲花、一尾大鲤鱼跳
跃在半空中。这种旧式图腾跟我想像中的老祖母时代产物一样,与我们家走欧式风
格的家具完全格格不入嘛。
但是我随即又想到人家玻璃都制好了,换成我是包工程的工头,如果要我重弄
一面,心里一定会很不爽。可是,如果要将就让这面丑不拉几的玻璃画面进驻到我
的客厅,跟我每天打照面,我也会极为痛苦。
我在心中盘算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两条路都行不通,登时像被摆在死巷
子,等着被马上要扑过来的敌人追杀,突然整个人冻住了。
说“冻住了”很不寻常,但那是实情,亦即我把全身所有的感官知觉一下子都
关闭起来,躲进卧房去瘫倒在地,对外界的事来个相应不理。
真丢脸,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时我的能力一口气退化到婴儿期,以前从没发生
过,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陷入那么呆滞、封锁状态,有如我是一座拔掉了所有插头、
按下总开关的工厂,表现得十足像一个智力出了问题的低能儿。
后来,我才知晓那名工头事先并没有知会姐姐,说他要选用那面可怕的花样,
而是依据他走江湖多年锻炼出来的“美学标准”,岂料我们毫不领情。后来我们宁
可多付一倍钱,要他重新来过,给我们一面透明简单的玻璃就好,什么鲤鱼跳龙门
之类的全省了吧。
整个搬家的折腾,伴随着我的忧郁症病情,在那年夏天起起落落,拖拉得很长。
我一方面实在应该感谢我那超人船的姐姐出钱出力,另一方面却一步步陷落在姐姐
以她强人意志为我打造的新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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