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不掉的一件旧包袱(2)
爱德华于是背负传统的家庭压力,没有向父母表达(come out) ,因为老一代
的华人移民可是比台湾上一辈还保守呢。爱德华从此死命记住了祖母的那一席介绍
词,老是活在外貌不出色的阴影里。 以前他在外州读书,远离家人,还可以拥
有自己的情欲生活和自主领域,一等搬回了旧金山,他的情绪越来越低沉。
有一次,他去纽约旅游,发了高烧,朋友发觉苗头不对,打电话叫救护车,他
神志不清,仗着自己是医师,还凶巴巴把救护人员赶走。
第二天,他病得更严重,脑袋都糊掉了,连自己的出生年份也说不出来,还是
坚持把赶来的救护车斥退。
我想,爱德华应该早就罹患了忧郁症,搬回老家所在的旧金山,与他早年成长
的不快乐经验(例如被父母嫌怎么做都不够好,导致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人爱)太靠
近,他的状况才会变糟,而且每况愈下,也才发生了在纽约那两次荒谬的遭遇。
爱德华正处于“自我否决”、“自我放弃”、“自我惩罚”的阶段。可惜,爱
德华有太多放不掉的东西,包括他身为医师的偏执、不敢表达的双面人生活,很难
说服他去看精神科医师。
瞧,中国人谦虚为怀的那一套矫情民族性害人不浅吧!而且它宛如一缕阴魂不
散,竟可以成功地追踪到已经隔了几代的移民身上。
再举个相关的例子,我深入地观察到,儒家文化浸染下的每一个为人父母,几
乎十之八九看到小孩放学回家,脸上笑嘻嘻,立即的反应就是板起面孔,摆开训话
的阵势:“你嘻皮笑脸个什么,作业写了没,洗洗手,还不快去温习功课!”
越是亲密的人,我们越是习于互相浇冷水,说一句赞美对方的话,就像要活生
生剥掉身上的一层皮。
我们对自己的快乐不知所措,对别人的快乐也极不自在,慢慢形成了一个互相
监控的无形网络,于是乎,“谁也不许快乐”,或至少“谁也不准快乐得太嚣张”,
否则就惹人厌、讨人嫌,自有体众群起而制裁之。
从小我不容易讨好我的父母,书读得再怎么好,行为再怎么乖巧,他们也是冷
冷淡淡,视为理当如此。长大了,我不免“按此要领”,也染上了这套旧习,在内
心变成自己的父母,照样不容易讨好我自己,甚至有时变本加厉,比连续剧中那种
恶婆婆在挑剔媳妇还严格,一心认定这是一份好修养呢,最后竟然因此搞出了忧郁
症,哈,真是惨绝人寰的民族大义!
我有一位摄影师的好朋友阿源,或许是常常透过镜头细腻观察人的关系吧,因
此发明了一套颇有趣的理论。他说在谈恋爱时,有些人是视觉型,有些人是听觉型,
有的则是触觉型,也有的是嗅觉型或味觉型。
视觉型的人,看到对方送的一束花会格外感动,看见对方露出某些表情会心旌
摇晃,也就是说眼睛牵引出来的符号在触动爱情神经时,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传导功
能。
听觉型的人,买不买花倒无关紧要,但是甜言蜜语绝不能少。其他的感官型以
此类推。
根据他对我的观察,认为我不折不扣是听觉型的人,想想不无几分道理。
我后来也发现,他的这套理论用在我的人生观上同样很符合。譬如,我从小没
有在爸妈的口中听够了该有的支持、肯定、称许,以致于年龄增长了,我的耳朵却
没跟着长大,仍停留在童年期,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很没有安全感。
我的眼睛看见的实况,不管再如何真实,怎么也比不上耳朵听到的,即使是假
话,我也会情不自禁当真,没有一丝自卫能力就陷进去。
据我猜想,在以上五官发展出来的类型中,听觉型的人大概是最没有安全感的,
因为眼见为凭,嗅觉、味觉也比较不易作假,但从人口中讲出来的话最容易夸大、
渗水、捏造,“但凭一张嘴”嘛,而像我这种人偏偏只相信最不具公信力的听觉,
岂不是自找苦吃?安全感当然就如风中烛火,随时不保了。
从我的个案显示,大抵就是因为从小我没听过爸妈说我一声好,渴望之至,最
后依旧落空,使得我到现在为止,已届不惑之年,仍然寻寻觅觅“那一句话”,以
为找到了才会感到自己有用处、有价值、有安全感,当然我始终找不到,致使心里
空虚莫名、反复受苦迄今。
唉,不论怎样,绕了一大圈,我终究很高兴那时没有服药身亡,没有造成弟弟
参与了一场目睹死亡的惊魂记,而使他的人生烙下阴影。
本来那年暑假,弟弟计划前往英国剑桥进修英语,寄出了申请书后,一直没有
下文,眼见时间一天天溜走,我就帮他拿主意,说不如改变行程去旧金山吧,那儿
也有短期英文班,一来还可以住在我家,节省开销,二来咱们兄弟总算有机会多聚
聚。
就这样,他顺利申请到了美国的学籍,一路先飞往我位于旧金山卡斯楚街附近
的家。
我则多留半个月,把《晚安,忧郁》新书出版所安排的媒体访问处理到一个段
落。
我有时仍饱受折腾,心中颇不是滋味,有时一两句话不合意,我便会生气挂掉
弟弟的电话。
但事后,又很恨自己无能、没修养,迟疑了几天,才写了一封长信,传真过去
:
亲爱的弟弟:
我的心陷入异常的焦虑,所有的不安都浮上来。我的脑子有一半是天才,有另
一半是魔鬼,前者让我灵感源源不绝,写下一篇篇深刻的人性素描;后者让我不时
在发狂的边缘游走,一直有脱轨而去的冲动。
最可怜莫过于我的姐姐,她与我互相折磨,我总觉得除了死,我无法逃开她。
我好像在玩火,不知道何时会引火焚身。
想到你,我的心情也很复杂。既有深沉的喜悦,也有浓厚的忧烦。你拥有的一
切,几乎是我一辈子想望而不可得。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老了、丑了、胖了,不
折不扣是你所说的“大蕃薯”。谁见了你,都容易被你吸引,那份神奇的魔力叫我
惊叹。
一比之下,我隐藏在内在的才华,何等可笑。没有人一见到我会喜欢我:我充
其量是一块不起眼的玉罢了,即便温润,却没有钻石的光泽。
我欣赏你,但是我也怕你。你是我不能企及的一棵树,我只是一个寂寞在树下
徘徊的人,看着一堆开心的儿童围着你玩耍,我融不进去,也爬不上去。
怕你终究不会理我了,你像我从不曾拥有的“另一个我”,开朗、开怀、自得
其乐,以及可爱得叫人打心底笑起。你活出”另一个我“,我只能傻傻地看着你,
不知所措,我的才华与真情一时都变得无用了。
我无法解释,为何对你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好感,似乎欣赏你的童真与纯洁,也
仿佛贪恋你那带着稚气的甜与美。
我身边的人都喜欢你,你那么轻易就掳夺他们的赞美,我当然很骄傲,可是隐
隐地我也害怕。你展现了我一向缺乏的力量,那是一种接近天使的美!
我多么希望我也是人见人爱的天使,但我只是一介被内心阴影折磨的可怜人。
老天爷大概是补偿我吧,给了我美丽的灵魂,但是我从小不快乐,觉得自己长
得一点都不吸引人,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不会笑,不会讨大人欢心。
可是,我常常在想,如果再长高一点呢,再英伟一点呢?我始终郁郁不欢,老
认为没有人会瞧见我的美丽内在,都只会忽略我不出色的外在。
我不爱我自己,这样活着好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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