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上) 社会的历史,人的历史,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丰富、厚重。 大学毕业,就意味着失业。单位效益不佳,不久倒闭,为生计所迫,一直在社 会上闯荡,一眨眼间,十几年光景,就这样翻过去了。这些年来,尽管我混生活的 县城韦曲,距离我的老家——鸣犊镇高寨村,只不过咫尺之遥,坐上中巴,或骑上 摩托,三四十分钟车程也就到了。然而,混得不如人,蓬头垢面的,无颜见江东父 老,平时很少回家。可怜家中老父,枯坐家中,常盼儿归,到头来,却辜负了生儿、 育儿、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 我开店之初,总想躲着熟人,然而,纸里包不住火,如同雪地里不能埋人一样,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久走夜路,必有撞见鬼的那一天。末了,终于让乡党看见了, 充当起义务宣传员的角色,在村子里奔走相告:“我看见北大学生了,混的没法子, 杀猪卖肉了!”此话终于传进老父的耳朵里,老父再也坐不住了,蹒跚着两条腿, 兀自找上门来。然而,父子相对,默默吸烟,说不尽的凄惶。 世间许多事,在旁观者眼里,充满了曲折离奇,奇丽无比,倘若写书或讲故事, 自有引人入胜的所在。然而置身其中,尝尝个中滋味,其酸楚与艰辛,不足以与外 人道哉。 我出生在陕西省长安县东部旱塬的一个半坡半塬的村子里。旧时祖上有几亩薄 田,农忙时节雇佣帮工,带有“剥削”性质,“社教”时被划成上中农成分,属于 帮助、教育、团结的对象,根不红苗不正,与贫下中农不可同日而语也。 我们第二生产队人均一亩田,沟沟坎坎,坡地多,平原少,缺乏灌溉条件,完 全靠天吃饭,收成的好坏全凭老天爷的恩赐,在全村十个生产队中是最穷的一个。 通常,童年的记忆是幸福美好、无忧无虑的,而童年留给我的却是贫穷、饥饿 与灾难,几乎没有什么欢乐与幸福可言。 高家寨,自然以高姓为主,其次是“郭”、“李”、“方”等,“陆”只是小 姓,区区十多户人家。听老人讲,祖上时曾闹兵荒,三代前从城北迁徙,逃难到这 个背风向阳的小寨,拖儿带女的,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了下来。那时候,人少地多, 遍地荒芜,开几亩坡地,就定居下来,繁衍生息,竟成了部族。 人老几辈都打牛的后半截子,祖宗缺少识文撰字、耍笔杆子的,自然也没有族 谱记载。从我记事起,只知道祖父辈为“恒”,父辈为“福”,我辈则从“步”, 到了下辈,崇尚单字,便乱了方寸,再无“字辈”可循了。 那年下大雪,大跃进年代的“食堂化”摞了摊子,人们还没有从三年自然灾害 的阴影中走出,嘴角还残留着草根、树皮、观音土的苦涩味儿,我便迫不及待地来 到这个世上,开始食人间烟火。 我为老二,前面有一个姐姐,大我三岁。此后八年,父母再无动静,我便是家 里的老幺,常常得到大人们的偏吃另待,并未受多少委屈。 然而,身在福中不知福,看到别人的妈妈使劲地“捞”小孩,幼小孤独的我, 热切盼望母亲的身子快点“笨”起来,也给我捞个小弟弟。到了1972年,二弟出生,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次年三弟又降临。农村的习俗“偏大的,向碎的,中间夹个受 罪的” .我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陡然间从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跌落到肩负照 看两个弟弟的重责,这下子,重任在肩,悔之晚矣。 1973年冬季的一天,爷爷抱病在床,父母出工挣工分,姐姐上学未归,奶奶生 火做饭,我抱着小弟,坐在门墩上卖眼儿,二弟在一旁玩耍。不知几时,二弟趁奶 奶不注意,从锅膛里引来火种,在院中玩火取乐。童心未泯的我看着稀奇,不觉之 间也凑上前去,与二弟疯玩在一起,怀中小弟亦被逗得“咯咯”直乐。不料,一粒 火星散落在小弟的肩上,我自浑然不知。待奶奶听到小弟凄厉的哭声,颠着一双小 脚从屋里赶出来时,小弟的肩头已经浓烟弥漫了。急忙脱衣、灭火,小弟的身上已 然落下铜钱大小的伤疤。父母归来,我自然免不了一顿责打。 说来奇怪,同样的地,公社化时,人们思想觉悟高,干劲也大 ,要多、快、 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支援世界人民的革命斗争。人争气,可地却偏偏不争气, 就是不打粮食。那时候食粮紧,早晨苞谷糁子就浆水菜,中午玉米糊糊下面条,晚 上没饭,一天不见干粮的面,两顿全当三餐。时常前心贴住后背,肠胃造反作酸, 偶尔打熬不过,清水炖些萝卜,撒上一把咸盐,每人盛上半碗,剩下的第二天就饭, 如此就是很奢侈的生活了。 好久未见白米细面,借用梁山好汉鲁智深的话说:“嘴里能淡出个鸟来。”一 次,难得家里打牙祭,擀上半案板白面,切成细细的短条,用铁勺倒少许菜油,放 入锅膛里,待油热透,切细葱两根,“哧啦”一声,香气四溢。我虽年幼胳膊细, 却能端得起大老碗,早早就占了大碗,先舀多半碗,快速搅动,“稀溜溜”地喝下, 然后再满满地盛上一大碗,慢慢地享用。父亲端了一碗,夸富似的去了“老碗会”, 回来再舀时,却成了少许清汤。 社会主义新农村,冬战“三九”,夏战“三伏”,出大力,流大汗,要“三年 实现大寨县”。社员们一颗红心跟党走,先交爱国粮,后交战备粮,到了自己,勒 紧裤腰带,再过紧日子。每年秋后,村上的人都要拉着架子车,推着手推车,辗转 几百里,到渭河以北的泾阳一带,以细易粗。非农民喜食杂粮,实是腹中空虚,只 能如此,才能下几把野菜,勉强糊口,混到第二年初夏大麦上场。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尽管艰难,终于挺过来了。到了1974年,我到了读书的 年龄。那时,农村没有学前班,更谈不上幼儿园,农村娃读书晚,上学那年,我已 经九岁。本以为从此可以摆脱了照看弟弟的责任,万万料不到,一场灾难正在逼近, 悄无声息的,事前没有一丁点儿征兆。 农村人命苦,一年到头,总有干不完的力气活,连女人也不例外。在关中农村, 过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都要“扫房”。将屋子里的家什搬空,扫除灰尘,端来洗 衣盆,泡些许“白土”,把经过一年烟熏火燎的土墙彻底地浸墁一遍,再贴一幅年 画,便有了过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