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下) 拿到“架子客”的验猪票,我们起个大早,把肥猪喂了又喂,装上架子车,然 后,带上奶奶精心准备的干粮,父亲驾辕,我拽车,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一路上步 履轻盈,箭步如飞,心想,赶个早场,早早地缴完猪,街上再逛逛。遇到父亲高兴, 偶尔还会“吼”几句光棍乱弹。待到了镇食品站,前面已排起长长的队伍,原来, 人们凌晨便开始排队了。没办法,只有耐心等待,好不容易缴完猪,结了账,日已 偏西,饥肠辘辘了。于是,豁出去了,父子俩往食堂里一坐,也充当一回大爷的角 色,美美地吃了一碗红肉煮馍,直吃得满嘴流油,满头冒汗。 上小学三年级时,正值全国开展“批林批孔”和“评《水浒》,批宋江”运动。 为了批判的需要,学校请人作报告,讲述《水浒》故事梗概。从小到大,从未听过 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我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完全征服,听完一遍不过瘾,于是产生 了通读《水浒》的强烈欲望。 瞌睡时便来了枕头,一位同学不知从何处搜寻了一部残缺不全的《水浒全传》, 自己又看不明白,在同学之中炫耀。我便借来,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两 遍。自此,我开始迷上小说,且一发不可收拾,至于以后报考北大中文系,大抵与 喜读小说不无关系。 农村人养牛,无形中受到牛的熏陶,无论干什么事都有一股牛劲,喜钻牛角尖。 门中本家伯叫陆福善,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民国时当过伪保长,家中有不少珍 贵藏品,可一场“破四旧”运动化作了灰烬,“社教”中又被订下大成分,从此家 人不再读书,不再为官;我的祖先虽然读过几天私塾,但久不与文字打交道,除了 会写自己的名字,记得银票上的几个字之外,其他的都已经忘光了。家中唯一的藏 书,就是红宝书——《毛泽东选集》了,我翻过几页,看不大懂,就提不起兴趣。 然读小说上了瘾,又无钱购买,往往十里八村地赶着去借,一本难得的小说,读了 一遍读二遍,读了二遍读三遍,直至烂熟于心。 父亲常告诫我,不要看闲书。我说是课本,正经书,反正他又不认识。 农村的冬天很冷,又经常停电。为了御寒,我们用废弃的搪瓷缸,缸底打上小 圆眼,自制成小火炉,以玉米芯、小树枝作燃料,上学时候带着烤手。借一本小说 不容易,有时天黑了,又不能从引人入胜的情节中自拔出来,就借着小火炉微弱的 亮光孜孜夜读。当时还意识不到对视力的伤害,蓦然发觉,为时已晚,为后来“眼 镜肉店”的招牌埋下了伏笔。 学校遵照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开门办学,把学生分成学工、学农、饲养三 个兴趣小组。农村没有什么工厂,所谓学工,无非是成立了一个木工组,修理学校 破败的门窗、桌凳;学农,出身农村,父母本身就是农民,时常帮大人干活,镢头、 铁锨、架子车都很熟悉,绝不会像城里的孩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把麦苗当作 韭菜,胡乱发一番感慨;我喜欢小动物,学校买回一些小兔子,唇红,毛白,腿短, 跑起来一蹦一跳的,煞是可爱。待兔子长大了,食量大增,青草、树叶、秸秆什么 都吃,而且繁殖特别快。到了冬天,缺少饲料,连树皮都要被它啃光了。学校便发 动学生到麦田里挖野菜、拔野草、甚至撅麦青,许多学生双手都因此冻肿冻烂了。 学校还养了一头老母猪,很大,生育力也特别强,两年下五窝猪仔,每次都是 十多个。 老母猪跑圈子时,老师便叫上两位同学,每人手持一根小树枝,吆上老母猪, 老师在后面背抄手跟着,到几公里之外的公社配种站配种。配种的过程老师是不让 同学们看的,用老师的话说“不雅观”。但学生们偷偷地看,回来讲给其他同学听, 大家津津乐道。猪公见到猪母,摇着尾巴,哼哼着先在头上、脖子上磨蹭,叫“耳 鬓厮磨”,然后转到背后,嗅着,拱着,待母猪动了情,屁股自动撅过来,尾巴高 高地翘起,猪公不再柔情,前蹄腾空而起,搭在猪母背上,使劲地晃了晃,片刻便 没了精神。同学们最初的性教育就是从动物身上获得的。 老母猪口粗,平时吃青草,苞谷杆等粗饲料。待到下仔时,为保证猪仔有充裕 的乳汁,老母猪就可以改善改善伙食了。 发现老母猪不吃食,嘴里噙着柴禾,满学校到处乱窜,急忙去叫老师,老师噙 着旱烟袋,趿拉着破拖鞋,四平八稳地来了,瞅上一眼“早着呢!”又回家睡觉去 了。 待老母猪哼哼着卧下,使劲,再去叫老师,老师已顾不得许多,衣衫不整地急 急跑来,母猪已顺利产下两个。于是老师指挥我们将手指伸进猪仔嘴里,把粘膜掏 出,再用干净的抹布将身上拭净,然后放到母猪肚下喂奶……一个时辰之后,已有 十七个猪仔落地。母猪歇息片刻,又开始使劲,不一会儿便下来一堆黑乎乎黏稠稠 的东西,恶心而吓人。我们没见过,很怕,不敢用手去动。 老师便解释:“那是 泌包,也叫胎盘,不会咬人的!”我们仍战战兢兢,缩手缩脚,老师不耐烦了,亲 自动手,把剪刀放在炉火上烤了烤,剪断了泌包。不一会,大家没在意,老母猪竟 将泌包给偷吃了。 老师“唉唉”了几声,虽未言语,但从其表情上明显看出,老师不高兴。后来 才知道,胎盘可以入药,治疗不孕不育症,是大补品,老师可能想要,我们一时不 慎却喂了老母猪。 猪仔“一”字儿排开,挤在母猪怀里吃奶。这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个猪仔嗷 嗷直叫,却怎么也找不着奶头。原来,母猪只有十六个奶头,而一窝却下了十七个 猪崽。 接完生,老师安排我们给猪煮食,用的是老师灶房的锅灶,熬小米粥。因小米 产量低,伤工费时,现在的关中农村已经很少种了,人也很难喝到。 我们用心淘过米,倒进锅里,先用大火,待锅烧开,再改用文火慢慢地炖,不 一会,便香气扑鼻。我们肚子“咕咕”直叫,终于禁不住诱惑,也顾不了许多,趁 老师不在,借用老师们的碗筷,一人舀了一大碗,稀溜溜地喝下,那滋味,胜过世 间任何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