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流下海(下) 临行,我们考虑到副局长年龄大了,又有一定的级别,要给他买卧铺车票,哪 怕硬卧也行,我与秦XX两个人年轻,身体好,硬座票就蛮好。而副局长死活不肯, 说他睡觉“择铺”,在火车上“咣里咣当”睡不着,买卧铺也是浪费,不如三个人 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互相也有个照应。我们知道困难时期,他想节省几个经费, 但我们拗不过他。由此联想到某些人因公出差,软卧都不愿意坐,嫌浪费时间,而 要乘大飞机,安全、迅捷而又舒服,便愈感到副局长的可亲可敬了。 上次单独赴京,阳春三月,乍暖还寒时,而这次时间抓得挺紧,紧赶慢赶已到 了鲜花盛开的五月,如杨志卖刀,秦琼卖马,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由此可见,在一 个贫穷单位,要干一件事是多么艰难! 我们一行三人,一对半的烟民酒鬼,坐在硬座车厢,掀开窗户,一边欣赏窗外 胜景,一边抽烟喝酒,阵风袭来,凉意飒飒,神情振奋,谈笑之间,抵达石家庄, 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也不觉得过分劳顿与沉闷。 直到现在,我还纳闷,石家庄距离北京如此之近,而与北京之物价水平真乃天 壤之别,饭菜如此价廉物美。我们三个人饱餐一顿,酒足饭饱,花了不过区区三十 几元,是老板算账有误,无意之中,让我等外乡之人拣得便宜?还是石家庄市场物 价走低,作为吸引外地人投资、旅游的手段?因为人们往往注意的是自己所熟悉的 商品价格,而饭菜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了。 找到那家研究所,产品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名称不同,叫做“瓷漆”, 可转让费却丝毫不含糊,至少也要四万元。副局长把手一挥:“走,上北京!”石 家庄到北京,不足四小时的车程。长途跋涉,我们已经厌倦了火车,于是改乘长途 班车,心想一边感受京石高速的舒坦,一边沿途观赏风景,了解风土人情,权当假 公济私,到此一游。 但在长途班车上,所见所闻,令人大煞风景。 中巴车为了逃避收费,放着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不走,专走早已废弃的老路。 汽车一路颠簸一路险权且不论,强占座位的、泼妇骂街的、玩三页牌行骗的、明抢 暗偷的,与首都北京的称号大相径庭。我们印象尤深的是,某国家级运动员,为了 抢占门口座位,依仗五大三粗的身材,将另一乘客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将起来,抛在 一旁,自己理直气壮地坐下,被拎者不满,白了他一眼,嘟囔几句,便招来一顿拳 脚。满车的乘客,无一人挺身而出,见义勇为,虽然心中忿忿不平,却唯恐惹火烧 身,敢怒而不敢言。 人常言:“十年修得同船渡。”大家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 ,理应互相理解, 互相关怀,而不应仇人似的,尔虞我诈,恃强凌弱,使本来愉快的旅行充满担心与 敌意,弄得大家都不舒服。 我等自作自受, 活受了几个小时的洋罪,傍晚时分,终于抵达北京。 那时的京城,旅馆不像现在这么多,又值旅游旺季,各旅店、招待所人满为患, 连澡塘子都挤满了客人。星级酒店住不起,又找不着便宜的住处,倘只有我一个人, 到学校与任一同学挤一宿,即使找不着同学,天又不冷,路边、檐下、地铁站,流 浪汉似的,天当房子地当床,哪儿都能凑合一晚,还省却了住宿费。可这次不同, 副局长跟着,他上了年龄,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又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太过委屈。 于是,大街找不着,就钻小胡同,从城南到城北,跑得腰酸腿疼,最后来到海淀, 终于找着一家私人小旅馆,只有两张床位,每人五元,而且没有发票,我们不满意, 还要继续找,副局长照例把手一摆 :“算了,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于是副 局长睡一张床,我与秦XX“脚打蹬”同挤一张单人床。在阴暗潮湿的个体小旅店度 过了难忘的一夜。 早上起来,在路边的小摊儿吃了煎饼果子、馄饨,胡乱糊弄了肚子,便直奔清 华大学。清华方面,见我去而复返,以为我等的银子成了囊中之物,口气更硬。 “八万元转让费,一个子都少不了。”“看来只有和通县做生意了。”副局长如此 对我们说。 途径天安门,秦XX未到过北京,免不了要游历一番。不想内急,急寻方便之处。 那时,收费公厕刚刚兴起,天安门广场的公厕如同大栅栏的食堂一般,必须排队等 候。公厕前,四个男女在忙不迭地点钞票,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书:入厕贰角, 不找零钱。 副局长从厕所出来,望着长长的如厕大军,不禁感叹:“宰相门前七品官,在 天安门当一个厕所所长,比在长安县当财政局局长收的钱都多。”走累了,三人找 一荫凉处席地而坐,点上烟,美滋滋地吸着,谈论着来京的感受。也许是口渴的缘 故 ,烟刚刚抽到一半,秦XX随手一弹,半截香烟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跌 落在不远处。一位老者径直走到了秦XX面前,从兜里掏出红袖章,在他眼前一晃: “你扔的烟头?拣起来!”然后飞快地撕下一张票,塞给秦XX:“罚款五元,下次 注意。”秦XX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一张罚款单已经到了手里。 老者从走向我们,掏出红袖章,到撕下罚款单塞给秦XX,动作一气呵成,再配 以台词,一切恰到好处,表演到了极致。 秦XX刚想争辩几句,引来一群人的围观,纷纷指责他,气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脸涨红得像猪肝,扔下五元钱,匆匆地走了。 “什么态度,真是的?”老者嘟囔着,弯腰拣起钞票,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事后,副局长开玩笑:“首都人真是素质高,连罚款都美妙至极。”抵达通县 小务镇时,已是万家灯火时分,安排他们俩人住下,叮嘱店老板准备饭菜,我借了 店老板的破自行车,直奔德仁务村。 近两个月不见,张厂长已经鸟枪换炮,米黄色的重庆长安面包车已经变成了色 泽血红的天津夏利。贵客来临,他惊喜交加,顾不得心疼新车,二话没说,径直掀 开小汽车的后盖,将破自行车塞在里面,驾车直奔小务镇。包赔过旅店老板的经济 损失,我们三人被他接到了家里,稍作安顿,自然免不了一番款待。几个酒鬼遇到 了一起,转眼间两瓶二锅头揭了个底朝天,张厂长又整来两箱子燕京啤酒,白酒、 啤酒交替着喝,好不畅快淋漓。第二天上午,酒劲还没有散尽,副局长带着微微的 醉意与张厂长签订了技术转让合同。 技术挺简单,核心是一纸配方。关中话叫“一窍不得,少挣几百” .关中人心 轻,将区区几百元都升华为俗语。为了这一纸配方,我们耗时三个月,辗转数千里, 花费几万元,终于括入囊中,三人喜不自禁,谁知而后竟成为我们创业道路上沉重 的负担,这才叫“鬼迷心窍”。 秦XX绘制了机械图纸,盘桓数日,我们向厂长告辞。张厂长挽留了几句,免不 了又要做东,在小务镇订下酒宴,为我们饯行。席间,张厂长偷偷地塞给我一千元, 我霎时两颊绯红。副局长以为我连续舟车劳顿,身体虚弱,不胜酒力,还一个劲地 表扬我劳苦功高,要注意身体云云。 副局长一席话,使我羞愧难当,简直无地自容。当初张厂长许诺给我回扣时, 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一眨眼就会忘掉,如今诺言兑现了,我却有些不适应,当时 就想站起来,将它交给副局长,然后说声:“对不起,我辜负了领导的期望。”一 是怕张厂长就在当面,脸上挂不住;二是担心即使把这一千元拿出来,别人还以为 我拿的不止这些,假装廉洁,虚晃一枪,以掩人耳目,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浑身是 嘴,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 我很卑鄙,终于没有勇敢地站起来,悄悄地装好一千元,成为我一生中唯一的 一次腐败记录。这次腐败,使我早已失衡的心理平衡了许多,但也成为以后久久的 心理负担,尤其是发觉所选项目上当受骗,实体经营举步维艰的时候,这种感觉尤 甚。有一则顺口溜,在老百姓之中广泛流传,虽然极端,然可见一斑:“XX广场朝 北看,个个都是贪污犯;全部拉出去法办,保险没有冤假案。”但自己受教育多年, 传统的伦理观念根深蒂固,每每想起此事,夜不能寝,良心备受煎熬。由此想见, 共和国的蛀虫们虽然表面华衣美食,风光无限,晚上脱衣上床,夜深人静,突闻警 笛之声,亦会惊恐不安,难睡安稳之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