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有人(中) 对于孕育新生命,我们忐忑不安,喜忧参半。喜的是年届三十,终于看到了希 望的曙光,产生了初为人父、初为人母的感觉;忧的是我烟酒不忌,暴食暴饮,生 活极无规律,胎儿的发育是否正常?十月怀胎的旅途能否一帆风顺?一个小生灵将 要与我们同忧、同喜、同悲。休戚与共了,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而这一切都在未 知之中,未来的几个月注定了要在惶恐不安之中度过了。 我从未当过科长、处长、局长,不知道为官的滋味,为了过把官瘾,结婚以来, 我牢牢地抓住家政大权不放。在家里,我是家长,绝对的权威,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她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即使打麻将,她也会拉把椅子,拿上毛衣,坐在后面 静静地看,不能胡言乱语。无论输赢,端茶递水,添衣送饭,没有半句怨言。 可妊娠三月,反应强烈。头昏眼花,恶心呕吐,她一天一天不太进食,脾气也 变得古里古怪起来,以往温顺贤淑的她,早上起床就开始不停地唠叨:“要添丁纳 口啦,这样下去,怎么养活得过……”我谨遵医嘱,克勤克俭,尽量努力工作,少 惹妻子生气,但孕中的妻子性情与平时大异,稍微分辩几句,她就得理不饶人,中 东局势似的,唠叨立即升级为争吵,为了避免爆发战争,我惹不起躲着走,就只好 东躲西藏。 一个星期天,单位都休假,连值班的人都没有来。失去了牌局,我实在无处可 藏,她又开始唠叨。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悄悄地找了两只棉球,将耳朵偷偷地 严严实实堵住,装聋作哑,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耳边听不见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脑际一片空明,神清气爽,这才仔细观察, 意外地发现妻子拖着日益粗笨的身子,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承担了许多家务,把 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以前光听她唠叨了,竟没有注意到她一天也干了不少活,也 不容易,挺辛苦的。堵住耳朵,听不到她的指责,就无从辩解,不辩解就是默认, 等于承认了错误,就有改正的希望。这是作为一家之长从未有过的屈服,她很得意, 以为自己当了家长的家长,这样矛盾化解了,自然吵不起来,如此多日。 忽然有一天,我忘记了堵耳朵,竟意外地发现妻子没有以前那么爱唠叨了,又 恢复了最初的温柔贤淑。 眼看着腰身一天天隆起,从外形上看,是个女儿。我把这个判断告诉妻子,她 死活不信,说她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几辈子传下来的话,还会有错?一定 是个儿子。 我说她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她反说我“教条”,双方争执不下,我便与她打赌 :若是儿子,我将家长之位禅让给她,我心甘情愿当牛做马,任劳任怨,服从她的 领导;否则一辈子她得听我的,休想篡党夺权,谋我家长之位。 从身材体型上判断生男生女,并非王扶汉老先生所传授,王先生只讲“周易”、 “八卦”,不屑于算命看相,奇门遁甲之术,而我等却对科学预测学挺感兴趣,思 量日后如果失业,街头摆个小摊,打出“半仙”的旗号,“测流年运势,卜生死未 来。”老先生不授,遂自学成才:若肚皮高高地向前凸起,就是男孩;倘若向四周 发展,铁桶一般长粗了,则是女婴无疑。起初我也不太相信,以为是江湖郎中的伎 俩,骗吃骗喝更骗取人民币而已,然几经验证,屡试不爽,比医学院几百万进口的 B超机还精确几分,不由得由衷地感叹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 临盆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妻子也加强了体育锻炼。早晨天还未亮,就将我一脚 踹醒,陪她一起到皇子坡爬塬,如此反复,累得腰酸腿疼。到后来,她的腿、脚全 浮肿了,手指一按,一个一个深坑,半天不得复原。 看过医生,小孩是臀位,而且大龄初产,是脐绕颈,相当危险。大夫建议剖腹 产,可三千多元的住院费还没有着落。父亲从乡下赶来,让住院,说钱的事不要担 心,一切还有他这把老骨头呢!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犬子无能,三十好几不能赡养尽孝,反过来倒要 拖累老父……正六神无主间,丈母娘提着一篮子鸡蛋、白糖、小儿衣物……什么乱 七八糟的物什颠颠地来啦。 丈母娘判断,医院为了银子,危言耸听,吓唬老百姓。她自己生了七八个孩子, 几时上过医院。邻村有位接生婆,包了一辈子娃娃,手艺高着呢!不妨找她瞧瞧。 我与妻、丈母娘三人一道,嗅着五月小麦即将成熟的芬芳,来到了距离县城两 公里之外的水寨村。接生员是婆媳俩,一人温柔得赛过老妈妈,一人慈祥得像活菩 萨,稍做检查,婆婆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别人以为难,放在我手里,包准没事!”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们都尊你的名,愿你的旨意 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别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 试探,救我们脱离罪恶。我们都是你的子民,保佑可怜的孩子,让他平安地降临世 上,免除他的一切灾难,直到永远。阿门。”预产期是5 月16日,早上起来,妻子 洗头洗脚,丈母娘将屋里屋外齐齐清扫了一遍,我则买回卫生纸、尿垫子等必需品, 一切准备停当,可左等右盼,直等到日头偏西,太阳落山,月亮爬上枝头,却仍不 见动静,寻思莫非可怜的孩子也知道世态炎凉,想在温暖的母腹中多呆一时半刻吗? 我们在惴惴中等待,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直到5 月24日。 那天,妻子感觉异样,我急急地雇车,去请接生员,不料,车子在半路却抛了 锚。“就这破烂,还想赚钱。”心里不满,嘟囔了一句,又不敢与他较真。风风火 火地跑到水寨,只有婆婆一人在家,媳妇下地干活未归。我们不敢懈怠,留下便条 急往回赶。妻子已经破水,躺在床上,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丈母娘早已烧好一大盆 热水,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接生婆不紧不慢,仔细检查一遍:“再等一支烟的工夫。”便坐在一旁,吃着 瓜子、糖果,唠着家常,不再多看一眼。一会儿另一个接生员——媳妇也到了。 接生婆说一支烟工夫,可我看着妻子疼痛难忍,大汗淋漓,在床上滚来滚去的 样子,心中不忍,感觉这根香烟也太长了,最起码有四五尺抑或一两丈长,不然怎 么这么长时间还抽不完呢。见妻子痛苦异常,我分担不得,不由走上前去,紧紧攥 住她的双手。 “可以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双手都汗涔涔、湿漉漉的,接生婆方才 发了话。然后她洗过手,消过毒,一针催生素注射进妻子的手腕,片刻,妻发出撕 心裂肺的惨叫声,将我的双手使劲抓住。接生员取过一双筷子,随手塞进妻子嘴里 :“咬紧,一二使劲,再来,一二使劲……”如此反复,孩子慢慢地露出小脚,接 着一条晶莹的小腿,然后是屁股蛋子。接生婆抻着:“再使劲!”小孩的屁股“嗤 嗤”地冒出了脐屎,黑漆漆黏乎乎的,抹了接生婆一手。 “小兔崽子!”接生婆有意无意,在小屁股上轻拍一下,气氛紧张而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