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为屠夫(中) 七月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变化反复,喜怒无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红红 的大太阳,把人热得喘不过气来,在批发市场进货,把鸡蛋都能蒸熟。一阵狂风袭 来,顿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倾盆大雨瓢泼而下,街道一片汪洋。牵挂着家里的 老人孩子,顾不得太多地讨价还价,货比三家,匆匆进完货,急往回赶。到了门店, 雨还在下着,一家老小正守在门前翘首期盼。看到这情景,我的眼睛不禁湿润起来。 原以为,开商店与打麻将一样,再简单不过了,不需要任何技术,只要头脑清 醒,识得几个汉字,手脚勤快,会算账就行。岂不知,各行各业都有学问,货物的 摆放就很讲究,同样的物品,外行堆放得杂乱无章,丢三落四,经内行的手一捋抹, 立刻井井有条,整齐而又美观。 长安农村有“过会”的习俗。同一村寨长大的姊妹,嫁到了四面八方,一年到 头难得相见。农历六、七月间,每个村寨都要约定一天日子,出嫁了的姊妹备上礼, 相约一同回到娘家,名义上看望父母,今年收成如何?更主要的则是天各一方的兄 弟姐妹相聚一堂,叙旧、拉家常、追逐儿时的梦想,所以也叫“姊妹会”。 那时我们赚钱心切,兴致很高,仿佛不知道劳累为何物,连夜将商品摆上柜台、 货架,根据进价,留出利润空间,想当然地标注价格,希望趁“姊妹会”之机,赢 得开门红。 忽然想起一段掌故:南方人去西北边塞旅行,贪恋美景,错过了宿头,夜宿于 一牧民之家。牧民家徒四壁,却非常好客,杀鸡宰羊,招待远方的宾客。南方人品 尝过羊肉汤,以为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佳肴,就问牧人:“你有如此好的手艺,但却 贫穷如斯,为何不尝试做生意呢?”牧人回答:“我没有本钱。”于是南方人借钱 给牧人。牧人于第二天就炖好一大锅羊肉汤,拿到附近的集镇去叫卖。晚上归来, 羊肉汤已完,钱却一分未赚到,还用光了本钱。南方人很诧异,问之,对曰:“我 刚到集镇,碰见孩子他二舅,舀了一碗,他说声味道不错,喝完把嘴一抹,走了; 接着又遇见了他叔、他伯、他婶、他姨……我看见剩下的已经不多,连忙自己也舀 了一碗尝尝,就这样一锅羊肉汤卖完了,连本钱都没收回。”南方人觉得不可思议, 遂向牧人开导:“当娃他二舅舀第一碗汤时,你就要对他说清,这是生意,三块钱 一碗,他想喝就掏钱,不想喝就拉倒。你要把亲情、友情都转化为买卖关系。”牧 人听从了南方人的忠告,每日早出晚归,后来富甲一方。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做生意,不知做生意的门道。开业伊始,亲戚朋 友、远近熟人都来捧场,还真热闹过一阵子。看在亲朋好友的份上,我不好意思赚 他们的钱,啥价进,啥价出,倒贴了许多运费折损,落得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可等这些人一走,生意冷清了许多,再过一段时日,愈发惨淡,简直可以用“门可 罗雀”来形容。没钱可赚,我们茶不思,饭不想,除了焦虑,就是一筹莫展。 一日,忽然拥进一屋子的人,足有十多个,问有多少烟,他们死了人,要“过 事”,只要货真价实,全部都要。我们以为来了大主顾,敬财神似的一一递烟倒茶, 小心伺候,然后将所有的香烟一一摆上柜台,喜滋滋的供他们选购。不料其中的一 位掏出证件,说他们是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的,这些烟没有经过烟草局,怀疑是假 冒伪劣产品,要全部没收。我们措手不及,拼命解释,苦苦哀告。最后,见我们是 初犯,他们了动了恻隐之心,给香烟逐条粘贴上“中国烟草长安专卖”字样的防伪 标识,收取了几十元的手续费后,告诫我:“以后香烟必须从县烟草公司进货,否 则一律没收。”我惊愕不已。 自己烟瘾虽大,每天两包香烟的吸,却对国家的烟草政策一无所知。烟草公司 与烟草专卖局两块招牌,一班人马,合署办公,实行烟草专营。他们从卷烟厂、上 级公司抑或批发市场购进香烟,加贴防伪标志,再倒手批发给零售商、小摊小贩, 同时组建了强大的烟草稽查队,严查重罚,切断其他进货渠道,牟取暴利,不知这 种做法是否符合国家法令,是否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原则。 据经营商店的业内人士讲,要办好商店,每次必须大宗进货,尽量减少中间环 节,压低批发价。商品全,价位低,薄利多销,加快资金周转,才可能赢利,但这 需要大笔资金,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离我的店铺不远,有家郝氏腊味店,我们背后称其“吃死腊味店”。我刚开业 时招待朋友,在那儿买过一些熟肉制品,当天晚上全部跑后、拉稀、闹肚子,连我 这个生冷不忌、牲口一般的人物也不例外。腊味店一天卖不了几块钱,整日坐冷板 凳,于是老头在门口摆了个烟摊,专售假冒伪劣产品,糊弄过路人,就连其孙子抽 烟,也要到别的商店购买。 我有位亲戚,儿子初中毕业,想升入重点高中,分数不够,拜托熟人找到学校, 学校表示要“研究研究”。亲戚脑子灵活,善于察言观色,问我最便宜的“好猫” 香烟多少钱一条,我说至少得一百六十元。他没言语,在老头处用一百元买了两条 “好猫”,又在别的批发商店花八十元买了两瓶“剑南春”酒,用亲戚的话说: “抽名烟喝名酒的人不用花钱,花钱的抽不起名烟,也喝不起名酒,他们知道名烟 名酒是什么味道?”也许我的书念痴了,不会脑筋急转弯,做不出挂羊头卖狗肉之 事。那时街上流行BP机,五号电池是畅销货。记得有一次,因为不识货,出高价进 了一批假冒“南孚”电池,使用不到一星期,电池就瘪蔫了。我发觉之后,担心让 人背后戳脊梁骨,辱骂祖宗,一点儿都未出售,全部留于自己享用。 心中有一股信念支撑着,诚实待人,诚信经商,坚持下来,总有感动上苍、生 意转机的一天。大热天,撑一把遮阳伞,我与妻轮流守护着摊子,你灰心时我打气, 我担心时你自信,相濡以沫,在这样的彼此鼓励中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往前行走。 也想过许多办法,尝试着把商店的生意拉起来。譬如门口摆设冷饮摊,购置几 副象棋、围棋、麻将,晚上将电视机搬到门口,放映电视剧、录像、免费卡拉OK等, 也吸引过不少人的眼球,但招来的大多是一些夜生活匮乏的农民工,囊中羞涩,对 生意帮助不大,渐渐地也失去了耐心 一天,我去厕所,妻子独守店面,迎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鬼追赶似 的风风火火,要两箱矿泉水,三扎啤酒,五条香烟,妻子手忙脚乱地取货、包装、 算账、收款,末了,叫辆三轮车,高高兴兴地将客人送走。我回来后,妻兴奋地告 诉我,卖了几百元的东西。我接钱看时,发现其中夹着一张百元伪钞,再找中年妇 女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哪里还能找得着? 商店每天都在亏损,三个月下来,竟亏了近万元。我们夫妻茶不思,饭不想, 人整整地消瘦了一圈。“怎么办,怎么办?”是另谋出路,还是继续坚持,期待奇 迹的出现。 一个月光迷离的晚上,为了换换心境,我们早早打烊,信步来到不远处的小河 边,望着潺潺流淌的河水,回想经商几个月以来曲折的路,无力地坐下,相对默默 无言,思绪如这河中的流水,奔腾着、激荡着,碰到石块,稍做停顿,转过一个弯, 又向前流去。 穷则思变,走投无路之际,我们为何不像这河中的流水,碰到石头,另辟蹊径 呢?何必不到黄河心不死,一条道走到黑,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还是女人仔细,妻子发现附近没有肉食经营户,居民吃肉,要跑很远的路,很 不方便,建议将商店改作肉店。 有病乱投医,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可回头一想,我们又对哪一门行业熟 悉呢? 汲取了开商店的教训,大目标确定以后,并不急于投资,首先进行市场调研, 我在一个肉摊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弄得人家不知内情,用怪怪的眼神打量我,还 以为小偷瞄上了什么物品抑或是一个精神病病人;其次是请师傅,涉足一个自己不 熟悉的行当,没有人领路无异于摸着石头过河,不小心会掉进河里,摔得鼻青脸肿, 浑身湿透。不过这一点不用担心,妻子姊妹多,门路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 一位杀猪卖肉的师傅。 师傅姓美,可人长得并不美,五十多岁,皮肤黝黑,岁月的年轮过早地刻在脸 上,如大西北的黄土高坡,沟沟坎坎。美师傅中年丧妻,儿子已成家立业,分门另 过,师傅守着两间破瓦房,风雨飘摇的,太阳底下晒着暖暖,打着瞌睡。索然寡味 之际,有人来找,正是求之不得。包吃包住,至于工资嘛,五百不多,二百也不少, 没啥样子,银钱看你怎么花,倘若买成辣椒面点眼睛,十块钱一辈子也用不完。反 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便给。一看便知是实在人,我们也不能太委屈师傅, 商定月工资三百元,待以后生意做起,取得经济效益,自不会亏待。 接着就是购置工具、设备。杀猪卖肉给人们的印象是脏兮兮、油腻腻的,尤其 夏秋,讨厌的苍蝇赶之不尽,杀之不绝;走进肉铺,一股股腐尸的气味,令人闻之 作呕。可投资小,周转快,当日进货,晚上就能收回成本,算出利润。我缺少本金, 小本生意,就是看中这点,才下决心开肉店的。有师傅的帮忙,区区数千元家什不 几天就齐备了。 查看过老皇历,农历一九九九年八月九日,星期六,是黄道吉日。开张那天, 通知亲戚朋友前来助兴。早晨八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硝烟还未散尽, 早有买主聚拢过来:“这家刚开张,肉新鲜!”你要一斤,我称两斤,师傅打肉, 我加工,妻子收钱,一时间繁忙起来。将近十一点,一头半大肉销售殆尽。 第二天是星期天,依然如此。肉卖完后,我粗略地进行了估算,未计工资、房 费、水费、电费、税收及其他踩踏,刚好持平,不赚不赔,我感觉奇怪,就问师傅 :“是不是肉价卖低了,没有利润。”师傅回答:“今天不挣,明天不挣,待生买 主变成熟主顾,后天就要赚他们的钱喽。”师傅的一席话使我想起“欲取故与”的 掌故,“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姜还是老的辣,果然有一本生意经。 三天之后,销量大减,周六周日除外,每天的一头半大肉锐减成了一片肉,不 仅没有丝毫利润,大肉本身还有点烧手,再加上各种费用,亏大发了。我终于沉不 住气,又问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