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批没了,再上,再上!(二) 我们已经进场了,但万万没想到,怎么会不迟不早,就在这个时候,跑道灯突 然全部熄灭,我们眼前立刻是天黑地暗、不辨高低,无法降落,此时惟一能做的, 就是推满油门,单发复飞上升。可孩子你知道,单发复飞是飞行中之大忌,是要求 尽可能避免的,可此时我们又如何能避免得了呢?往下,不知“地”在哪里,怎能 着陆?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是从昆明回来,你采访“驼峰”这么久,应该知 道,从昆明回来,一般以空载居多。再有,也是从昆明回来的原因,你更应该知道, 我们飞“驼峰”都是在汀江把来回程的油加满的,所以回来,走到汀江时,油都快 用没了,这样飞机重量轻,使我们再一次从鬼门关逃脱。假如,一切是反过来,我 们是从汀江飞昆明,飞机肯定是满载,油量又多,昆明巫家坝机场海拔还高哪,那 是绝对单发复飞不了的,我可以说,我们是必摔无疑! 是的,一切都是太巧合了。 我们有了高度后,依旧是在机场上空单发盘旋,这时,我才发现,不仅是跑道 灯不亮,整个汀江机场都不见了——场站、宿舍到处是漆黑一片,呼叫了半天,灯 光复明,我们单发下来了。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我们飞机上的“敌我识别器”坏了, 没有应答,他们以为是日本人空袭来了。 再说敌我识别器,这个东西大小如一台手提工具箱,安放在飞机尾部。整个飞 行期间,这个仪器一直开放着工作,它不停地发出信号,收到这个信号后,知道是 友机,因为日本人零式机没有这个设备,我们就能辨别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写到这里,我再告诉你,飞机进入跑道前,地面上有一个明显标牌,上面写着 “OFF/ON”字样,就是提醒我们,马上打开“OFF ”。 我们有一段时间,应该是在1944年,被日本人打得凶。有一天赶上我休息,那 时我住在昆明,当天不知何事去公司在市里的办事处,那里也有电台,我刚进门, 只见报务员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刚收到一架在“驼峰”航线上的C-47发来的 电报,就再无消息。我拿过来一看,很简单:日本飞机在围攻我们。 其实那天下午,我又开始飞了,现在想都后怕,是因为还活着。那时,真是不 知道害怕这两个字,年轻,又无牵挂,可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写到这里,我想再说两句,你多次问我的夜间飞越“驼峰”的心情,别人我不 知道,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我们飞“驼峰”最艰难、最紧张的时候,主要是在1944 年,而那一年,正是日本人最疯狂的时候。他在密之那的零式机起飞拦截我们。 “驼峰”航线基本上是东西走向,我们也是沿着这个方向飞行,他们正好是南北飞 行,飞行半径正好切到我们航线里面,就是要截断这条通道。在这种情况下,夜间 飞行要安全,前提是,排除气候和地理因素。 飞“驼峰”一般没有好天气,遇到好天气(一年没几次),又是夜间飞行,如 果想冒险,不走北线(公司规定飞北线,但常有胆大妄为者下赌注,甘心冒险。其 实,南线、北线,都好不到哪儿去,一个是上喜马拉雅山、一个是被击落),我们 就顺着横断大山起伏线、尽量低飞。 年轻啊,那个岁月,就仗着年轻,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怕。 你的朋友: 邓重煌 2003年11月15日老人的第三封信:小童,我的朋友: 前次给你讲,我的遇险经历,其实,我只是“驼峰”航线上的幸运儿而已。从 头至尾,有惊无险,几次绝境逢生。可我的许多同伴、同学,昨天晚上还在一个房 间里住过,今天晚上就没了。今天早晨还在一起吃早餐,中午就没有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次排班,本来是轮到我飞的,但那天等我赶到机场时, 调度告诉我,换人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临时换的那个人叫黄克礼(奇怪,我今 天还记得他的名字),那架飞机起飞后就再没回来。 这就是施了魔法一样的“驼峰”! 记不清那是什么时间,很是有一阵子,飞了一段时间,老是看不见日本人零式 机出来拦截,我和机长都很奇怪,太平静了反而希望它们出来,你在幼儿园的时候 肯定玩过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有时,扮小鸡也许更有意思。那天我们已经飞了一个 汀江到昆明往返,再次从汀江出来时,是下午,天还是亮的。刚刚改平后,我和机 长又说起看不见零式机这事儿,我那美国机长平时就爱说爱动。说着说着,他对我 说,要不,我们两个去密之那看看去…… 我一听兴奋得不行,急忙说,这个主意好啊,我怎么没想到! 天哪,两个人真是年轻啊,疯起来不怕天不怕地的。这么大个事儿,心头一热, 也没有慎重考虑一下啊,统统没有,别人躲日本人还来不及呢,我们竟敢主动送上 门去,真是胆大妄为! 说去就去。机长见我没意见,把机头一偏,我们的C-47向右偏了十度左右,脱 离既定航线,朝着平时想起来就心惊胆战的密之那飞去。 记得我当时大致估算了一下,从我们此时飞行的位置到密之那,大概有三百多 公里,C-47要飞一个多小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离密之那越来越近。真是快到 眼前了,才感觉到紧张。 密之那机场越近,我们越连大气都不敢出。其实现在想起来很好笑——我们不 出气,那飞机发动机和螺旋桨不也是一样的转吗,它可不管这些! 临密之那机场只有几公里了,还不见有日本人飞机拦截,能看见地面。地面上, 静悄悄…… 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无所谓了。终于,我们鼓足勇气——飞过去,来个“低空 通场”! 我们的C-47像个小偷一样,在机场上空沿着跑道快速掠过,见没有什么动静, 我们又转回来,这回大摇大摆地“通场”。这下,我和机长都看清了,那个机场已 经空无一人了!于是,我们放心地打道回府! 哈哈,真没想到,竟然是我们两个最先发现了日本人撤退密之那(机场)。回 程的路上,我和机长这个高兴啊! 在昆明我们一落地,我们马上向上面报告,估计公司领导也是很高兴,竟然没 有“处理”我们如此胆大妄为严重偏离航线! 其实我们也不是作无谓的冒险,去密之那机场时,我们就注意到了全程都有浓 云,这让我们心里有底,万一日本人出来,我们就赶紧钻云……但是回过头来想, 我们做得也是太过分,机舱里装的是满舱的汽油,正是国内急缺的,如果真的有意 外,损失该有多大。年轻,有激情,但很多事情,也真是错在这“年轻”上了。 其实关于“驼峰”上的事情,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诸如我们在恶劣的气象中 飞行等等,只是,我的年纪太大,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你的朋友:邓重煌 2003 年11月27日老人的三封信,看得我是热血沸腾。 老人所说的那个“临时”顶班而失踪的飞机我也查到了,具体如下:1944年2 月20日,中航75号C-47由汀江飞昆明,起飞后曾一度和空中同向飞行的中航87号C-47 通话联络,联络突然中断,之后就杳无踪迹。 机长,米克尔森(E. J. Michelson ),报务员,黄克礼。 本架飞机只有正副驾驶,没有报务员。 飞越“驼峰”英雄人物八:拣起自己的“死亡证”——英雄李宏揆和李宏揆一 直是在电话里联系,开始无论我怎么央求,老人都不同意和我见面,就是一句话— —别来。又是伯伯又是伯母地叫着,用尽软磨硬泡之“手段”,电话那一边总算是 答应了,偏偏又来“非典”,一等就是一年后。直到2004年7 月份,才东挪西借凑 点钱买张机票去兰州见老人。 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起话来,语气、语调和动作,简练、干净而又利落:“本来 我一直是不想和你见面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啥?实在架不住你没完的 电话了。我告诉你,小伙子,看你这么大老远来,又不能不接待你。这么多年我就 没再想这件事(老伴插话,连子女都不知道),等你来这几天,那一幕幕又都出现 了。我和你讲,但你必须实事求是,别乱写。我们这些人,既不需要你拔高也不希 望你夸张,该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从华西坝子华西大学进入中国航空公司李宏揆,是在1944年8 月被招录到中航 的,比同期中航从昆明西南联大录用那批要晚一个多月。 老人说,他们进入中国航空公司时,属于是“驼峰”空运的后期。 从考试、训练到最后上机,大家伙都差不多。还没到正式上机时,还在实习期 间,就有人摔了,一开始还觉得挺害怕的,后来慢慢就知道了,“驼峰”上更危险。 我还是那样问老人,遇到过多少次危险?碰上过日本人的“零式机”吗? 老人告诉我,初进中航时,由于普遍安装“敌我识别器”,遭遇日本人飞机拦 截几率大为降低,后期这个阶段,发生事故主要原因还是天气。 我说,你们飞的时候,日本人不是在密之那机场撤退了吗,可以从那里走啊, 不就容易多了吗! 老人白了我一眼:“你以为是那么简单啊。有机场,不见得就能起降飞机。为 什么,因为那里只是个空地而已。什么设施都没有,既不能加油又不能上水,地面 没有任何保障,那里依旧还是个大场院而已。所以,密之那都回到盟军手里几个月 了,我们还是飞老路。再说,走哪里都要过‘驼峰’,喜马拉雅尾巴不走了,也得 走横断山脉,海拔都在四五千米,照样难飞……” 漆黑的夜,一团巨大的云块拦腰挡住了去路。云中,不时有暗红色的光闪现, 在光亮的末端,变成了淡白色,这是闪电。一块巨大的积雨云就在眼前,无路可走、 无路可退的C-47别无选择,它一头扎进这块雨云中。 “‘驼峰’上没有受天气限制的时候!现代的民航航班,见了积雨云远远地绕 开,我们那时不行,也没地方绕。使劲往高爬,重载、上不去,空机,也许能上去, 但油耗大、又结冰,飞机最怕的就是空中结冰,气动外形一变,就是个摔!又不敢 偏,两边都是险峰,偏一点儿就撞上了,惟一能做的,就是前面有什么都得往里钻。 时间长了,有经验了,就知道一些。这积雨云啊,也分几种,入云之前,如果看它 是中间像开锅那样往上翻,那它周围的边上肯定是往下压,这种危险是在入云之际, 一旦进去 后就是往上托,你就随着气流走吧,弄哪儿算哪儿,不是有很多在西藏高原接 近珠穆朗玛那一带掉下去的吗,估计就是这么给弄过去的。反过来,如果是你看见 积雨云的中间是往下压,这是最可怕的,一旦进去后,气流使劲地把你往下压,本 身海拔就高,也许只是稍微压一点儿,咔嚓,就砸下去了。“ 老人说。 不过这次是黑天,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C-47入了云。 根本判断不出云是“里翻”和“外压”,能感觉到的是运气肯定不如前几次那 样好! 非常不妙。 就在C-47入云那一刻——在强雷暴干扰下,罗盘、无线电定位仪全都失灵了。 气流上下翻腾,闪电阵阵,雷声滚滚。风挡玻璃上没有水珠,雨没下——外面 全是一个个响声震天的炸雷! 不知道什么位置、不知道这是何方,C-47犹如大海上遭遇风暴的一叶无助随风 飘荡的孤舟。 闪电! 大自然制造出的正负电子荷,强烈、连续不断爆发出的放电,释放出强烈的电 弧光,打到舷窗上,打到机身蒙皮上,再放出幽暗的光亮。 中航、印中联队——凡是穿越驼峰航线超过五次的飞行员,都遇到过这种放电 现象。印中联队飞行工程师牛兰克。可瓦说他的飞机在雷暴雨中,闪电贯穿飞机, 使螺旋桨桨叶边端发光,在夜空中旋转成一个大火圈…… 余下的电能顺着机翼,钻入驾驶舱、掠过仪表盘,把杆的手这时会感觉到一阵 发麻…… 爱德华。里克少尉说。 李宏揆:“放电在机身上我看不到,但电荷打在铝制机翼上,我是看得清清楚 楚。 闪电打在机翼上,机翼某个部位,不时地冒出弧光,那个火花比焊花要小,也 很暗,但又比烛光亮得多。“ 黑夜,浓密的积雨云中,一架C-47艰难地穿行其间,乌黑乌黑的云从它四周快 速掠过,两端的机翼上,不时闪现出点点光亮…… 这不是希望之光,这也不是人生的闪亮,这是地狱,是魔鬼的呼唤!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驾驶座上。漆黑的云中,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确切方位, 也不知应该往哪里飞,此时他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把持住“航向”,别让它撞山。 我在一旁傻乎乎地问,你和机长,你们两个人不说话吗? 老人瞪了我一眼:“说话,说什么?说飞机马上没油了,说咱们肯定要掉下去?” 漆黑的机舱内,正副驾驶像两尊泥塑一样,就那么把杆坐着,一动不动,一句 话也不说。 忽地,李宏揆感觉下面露出一道云缝,借着云缝,他似乎是看见了地面的“灯 光”。 老人说,根本就来不及告诉机长,自己拉杆就往下钻,也不管是不是会撞上去, 眼睛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把那个“灯光”给“动”没了,都快到地面了,才发现, 已经彻底出云。 地面,那不是“灯光”,是一条河,河水反射的是C-47的未关上的航行灯。 有河流就会有城市。两个人喜出望外,沿着河流往上飞。他们记得密之那附近 有条河,也许,这就是密之那。如果找到密之那,就能找到机场,他们就有救! 燃油警告灯开始闪亮,蜂鸣器也嗡嗡地叫个不停。 前面出现一条浅白色的“亮带”,那是机场跑道。 C-47降落在密之那机场跑道上。 在密之那机场驻守的是盟军陆军的一个营,当少校营长在睡梦中听到飞机轰鸣 声,还以为是日本人卷土重来,起来的他看到从机舱里走出来的是两个灰头土脸的 “自己”人时,感到极其惊讶。第一,这个机场虽然刚刚被夺了回来,但什么配套 设施都没有,根本不能使用,所以,也无飞机在此起降。第二,日本人在临撤退前, 把机场跑道特意破坏,跑道灯是残缺不全的,跑道也是坑啊包的,一点儿都不平, 这两个人是怎么落下来的? 面对盟军少校的疑问,李宏揆和少校实在是没有精力回答太多,反正都是盟军, 互相帮助,他们只想能睡一会儿觉,休息一下。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中午吃过饭后,给飞机加油,那里连根加油管都找不到, 少校动员不少人,大家用脸盆一盆一盆端,再“倒”进C-47油箱。费了好半天劲也 没弄进去多少,看看差不多,就赶紧走,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天气又坏了。 “还是那个破机场、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跑道,怎么拉起来的,都忘了,反正 最后就那么起来了。”老人说。 到了汀江,去调度室报到,调度见了我,呵呵一笑,说,是你们哪,还以为你 们回不来了,瞧,把你们的牌子都扔到那个筐里了,你自己去把它再拿出来吧…… 我们每次飞行,调度室里都有一个铜牌挂在黑板上,铜牌上面写着出任务的飞 行员名字、飞抵目的地和机号,要是有谁回不来,调度就把那块牌子摘下来,扔到 一个竹编筐里。 老人说啊,我就走到那个筐边,先是自我解嘲地还强带着笑,往外挑那片标志 着我已经死亡的牌子,可我怎么觉得都不是滋味。那一刻,我特别想已经几年都没 见到的妈妈。我就挑那牌子、挑啊,不知不觉的,眼睛就模糊一片,泪水噼里啪啦 地往下落。 那个筐里啊,牌子都装满了,用手在里面轻轻一拨,“哗哗”地响啊! 老人说到这里,眼睛又红了。 那天晚上,平日里早睡早起的老人竟然和我谈到了凌晨1 点多钟,如果不是伯 母过来催促,谈话也许会持续到第二天天亮。 临别,伯母送我时说,他呀,心里的话都憋了五十年了,总算有人和他唠唠了。 问老人,起义回来了,怎么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老人说,当年帮助建设民航 西北局,一次机场上空突然刮沙尘暴,当时有五架飞机在空中准备降落,老人就站 在指挥车前,从容不迫地指挥,直到那五架飞机平安落地。当时西北局领导觉得李 宏揆不错,就让他留下,于是他就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