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景崧走近一步,牢牢盯着刘永福的双眼,沉声道:“上策乃非常之举,自当 因时而变;越南虽降,强敌犹在,为黑旗军计,为大清计,渊亭当可代越为王!” “代越为王?!”刘永福抬起头,死死盯着唐景崧,震骇良久。 在正面遭到黑旗军顽强阻击的法军开始向纸桥北侧迂回,在那里,一支运送着 数百名士兵的法军舰队正沿红河逆上,与扼守河岸的武炜营不期而遇。武炜营成军 不久,士兵战力不如几个老营,可营管带连美却是黑旗军中仅次于四大将的又一员 猛将。连美率所部三百名士兵依托河堤旁的一座老庙修建起一座简易的炮台,法军 军舰一到,便以炮轰击江面。遭到阻击的法军军舰不得不在岸边登陆,一边以舰炮 轰击炮台,一边放下舰上的数百名法军从大堤缺口处登陆,密密麻麻向炮台靠近。 “轰!”剧烈的爆炸声在老庙前响起,管带连美一个箭步冲到叶成林身边,大 声道:“法国人的舰炮太厉害了,死守炮台不是办法,咱们得把他们杀回水里去!” 叶成林抹了把脸上的水污,朝正在远处大堤缺口处登陆的法军一指,大声道: “法国人在大堤登陆,是想从背后抄了咱炮台,炮台一丢,河堤就丢了!” 连美朝大堤处看了看,从身后一把抽出大刀,道:“我带二百人冲上去守大堤, 你守炮台,炮台不丢,我就能把法国人杀回水里去!” 叶成林高声道:“兄弟,这一战得打出武炜营的威风来,不能让人小瞧了!” 暴雨虽停,可红河的水势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几艘靠岸的法国军舰被滔滔江 水冲得摇摆不定,勉强登陆的士兵们又因地面积水泥泞而根本无法立足。在隆隆炮 声的掩护下,连美、何有龙、朱冰清三人率二百名武炜营战士冲下老庙,咆哮着朝 大堤杀去。 “还击,还击!”法国军官大声呵斥着,岸上的法军这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拉栓 射击。 “轰!”叶成林的大炮从天而降,正落在大堤缺口前,雨水、泥浆、碎石,狼 狈不堪的法军四散奔走,又被武炜营的战士兜住了一通猛砍。 正面战场,黑旗军各营凭借三道坚固的防线让波滑的主力无法再往前挺进半步。 失去大炮支持的法军根本无法对黑旗军构成致命打击,只能凭借精良的枪械对黑旗 军阵地进行排射。刘永福看准时机,立刻下令位于纸桥右翼的右营和武烈营率先发 起反击。 “大帅,武炜营告急!”探子飞奔而来,身上已挂彩。刘永福看了刚刚赶到前 线的唐景崧一眼,武炜营是刘永福为了确保唐景崧安全而新建的亲兵营,决不能让 它一战就拼个精光。 唐景崧立刻道:“中路战事紧急,各营管带不可脱身,唐某自请一军去救援武 炜营!” “不可!”刘永福一摆手,果断地否决了他的请命,“中路战事虽紧,却呈僵 局,此役之成败,就在河堤!着令右营管带黄守忠亲率一军救援武炜营,若大堤有 失,两营并罚!” “喳!”探子轰然领命,飞奔而去。 河堤上,二百名英勇无畏的武炜营战士与法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叶成林指挥 炮手拼命射击,想要用火力压制法国军舰继续往岸上增兵,无奈炮小射程近,又要 躲避舰炮轰击,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法军士兵登陆,向武炜营战士发起了反冲锋。 “大敌当前,我辈男儿慷慨以战,虽死无憾!”连美挥舞着大刀,声嘶力竭地 激励着身边的战士。在法军密集的火力下,一个又一个的同伴倒下,武炜营战士用 他们的鲜血和生命,顶住了法军的疯狂反扑,也为援兵到来赢得了时间。 就在武炜营战士陷入绝境无以为继的时候,一面黑旗突然出现在了老庙旁,上 百条人影如鬼魅般穿过炮台,无声无息地向河堤疾速靠近。 “援兵到啦,兄弟们撑住啊!”炮台上的叶成林双手叉腰,朝河堤的方向大声 吼着。 “砰砰砰砰!”一连串密集的枪声过后,从三面包围武炜营战士的法军军阵被 打开了一个缺口,一名法军连长清楚地看到,冲在最前面的是一颗硕大的光头! “老黄!”连美大笑起来,手起刀落劈翻一名法军。 不远处传来黄守忠的大嗓门:“大帅命我来救你,老子就带了一百个,都是快 枪手,杀!” “砰砰砰砰!”又是一阵跑动中的点射,法军纷纷倒地躲避。黄守忠得势不饶 人,带着一百名快枪手继续往前冲,连美也带着武炜营余部从旁呼应。一时间,河 堤上黑旗军声势大振,就连老庙上的炮台也突然多了几分准星,竟一炮正中法国军 舰!在黑旗军不要命的冲击下,河堤上的法军开始退却。 “父帅,杀吧!”刘成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长刀拄地,轰然请战。 “大帅,杀吧!”数百名亲兵营战士“哗啦啦!”一齐拜倒,慷慨请战。 “哧啷!”刘永福缓缓抽出长刀,刀锋向天,猛提一口气,喝道:“亲兵营, 杀!” “杀!”正面战场,刘成良与张慎泰率领亲兵营杀出工事,如潮水般向法军发 起反击。 侧翼,另一路法军见波滑的主力和军舰均未能取得预期的战果,遂开始撤退。 恶劣的天气,糟糕的地貌,顽强的对手,法军司令官波滑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命 令,战争的天平开始倒向黑旗军一边。就在黑旗军各营准备趁胜追击法军,并一鼓 作气收复河内的时候,老天偏偏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由于天降暴雨,红河水位 暴涨,位于怀德城外的黑旗军营地被洪水淹没。刘永福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又考虑 到此战各营,尤其是武炜营伤亡巨大,便在法军撤退后不久也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然而令刘永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黑旗军大营被洪水淹没并非天灾,而是残留 在怀德-丹凤一带的那支盗匪和雇佣兵联军在暗中动的手脚。在波滑和两千名装备 精良的法国远征军强大攻势下没有后退半步的黑旗军,却因一次人为的小小阴谋而 不得不撤离怀德退守丹凤。 与此同时,在东京湾海面上一艘普通的商船里,方有财一边嗑着香甜的越南瓜 子,一边目睹悬挂着红白蓝三色旗的孤拔舰队耀武扬威的启航南下。 “法国人要去顺化喽,这滩子水是越来越混喽……”方有财闭上眼睛,优哉游 哉地哼起了小调…… 暴雨方歇,一队骑兵飞驰在通往越都顺化的濒海大道上。黄佐炎在得到阮凤珠 从怀德带来的黑旗军击退法军的战报后,立刻带着她离开北圻越军驻地,径直南下 入京报捷。黄佐炎所部数千越军战斗力虽然不强,也没有参加过与法军的正面交火, 却能在维持地方秩序、保证交通顺畅、修筑桥梁工事等方面给了清军和黑旗军很大 的帮助。 一直以来,黄佐炎都不敢轻易离开北圻,一是为了确保越南在北圻的统治秩序, 与黑旗军、清军保持合作的态势——除了黄佐炎与梁辉懿,越南各级地方官或敌视 黑旗军,或倾向于与法国人妥协,梁辉懿是文官无法弹压,所以黄佐炎只能用手中 的兵权迫使地方上不给清军和黑旗军添乱。而这一次,黄佐炎却不得不放下北圻军 务亲自南下,是因为他同时收到了两个消息:黑旗军在怀德击退波滑统率的法国陆 军;孤拔率领的法国海军及陆战队正在猛攻顺化外围的顺安炮台,国都告急! “一旦顺化失守国都沦陷,我们在北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黄佐 炎忧心如焚的上路了,阮凤珠执意跟随,同行的还有北圻越军中最精锐的二十人快 枪队。 风声,水声,马蹄声;棕榈,海浪,小渔舟……黄佐炎思绪飞转:在得知法军 进攻顺化的消息后,黄佐炎本打算亲起大军南下勤王,然而远水难解近渴,即使北 圻越军能够顺利抵达,顺化守军也未必抵挡得住法军的攻击;再者,传闻嗣德王病 重,如果在这个时候提兵南下,朝中那些宿老们肯定会认为自己是借着黑旗军撑腰 前去夺权。越南本已是多事之秋,黄佐炎实在不愿看到大敌当前国中再起内乱。 顺化虽是越南国都,却远不及河内、海防、南定、清化等北部重镇繁华,过宣 化后,沿濒海大道一路南下,沿途的小村镇时时处处透出几分乡野气息。 “轰!”在一记剧烈的炮响声中,黄佐炎一行终于来到了顺化城外。黄佐炎心 下一凛,那是顺安炮台的方向,难道孤拔的舰队已经得手了?众人下马,一队越军 迎上前来,一名军官验过他们的身份后,这才告诉黄佐炎,嗣德王已在数天前去世, 法军正在猛攻顺安炮台。 “何人继位?”心思细密的黄佐炎又问了一句,同时将一张银票塞进了军官手 里。 那军官低声道:“瑞国公继位,但朝中大臣多有不满,督统大人还需多加小心。” 黄佐炎点点头,留十名护卫在城外接应,这才带着阮凤珠和另外十名护卫牵马 进城。 国王去世,强敌兵临城下,此时的顺化城中已是一片乱相。黄佐炎一行在驿馆 安顿下来后不久,管事便来通报说大学士阮文祥求见。黄佐炎心想这厮来得可真快, 遂让阮凤珠暂时回避,他倒要看看阮文祥这只老狐狸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让黄佐炎十分意外的是,阮文祥的精神很好,五十多岁的人满面红光,就连头 发都比上回在北圻见面时亮了不少。阮文祥一改面对法国人时那种推诿软弱的态度, 开门见山的希望黄佐炎能够站在朝臣一边,废黜刚刚继位不久的瑞国公,改立朗国 公为王。 黄佐炎没有立刻答复他,而是在心中反复权衡废立得失:嗣德王一向喜欢聪明 过人的瑞国公,传位于他理所当然,可瑞国公仗着嗣德王的宠爱与朝臣们积怨甚深, 没有兵权的他被废同样在情理之中;朗国公好学谦恭恩恤下士,在朝中口碑极佳, 可他性格软弱,能够在强敌压境、国家危亡的时刻挑起国事重担吗?每一次君王废 立对朝臣们来说都是一次权力洗牌的大好契机,顺化的老朽们打仗不行,对利益的 态度却如对处子般饥渴,朗国公软弱的性格不是正好为他们所利用吗? “想拉拢我,不开出点筹码怎么行……”黄佐炎很快想好了应对之策——对黑 旗军和北圻越军来说,谁当国王都是一样,关键是要趁此机会为自己获取更多。 恩恤于纸桥、怀德两次战斗中立下大功的黑旗军将士,并不得强令黑旗军退出 山西返还保胜;予北圻督统黄佐炎以河内地区军政及物资调配的权力,并允许其自 行委派官员;继续向大清称臣,并通令全国抗法备战——黄佐炎开出了三项条件: 第一条不难,无非让朝廷摆个姿态;第三条,连黄佐炎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够彻底贯 彻下去;第二条最为紧要,等于让顺化朝廷将整个越南北部的军政财权都交到他手 中,这也是继续抗法的必需。 黄佐炎掏出短枪,轻轻擦拭起来,静静等待着阮文祥的答复。 “轰!”顺安炮台方向传来的巨响让阮文祥很快答应了黄佐炎开出的条件。 阮文祥带着黑旗军怀德大捷的战报走了,几乎在瑞国公被废、朗国公继位的同 时,法军攻陷顺安炮台,兵临顺化城下。事态的发展让黄佐炎很是无奈,刚刚继位 的协和王和朝中的大臣们在法国人的大炮面前全然没有了废立夺位时的杀伐果决, 很快就在黄佐炎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孤拔签订了《法越顺化条约》,彻底承认了法 国的宗主国地位,这等于正式宣布越南已经终结了与中国数百年的宗藩关系,越南, 将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风声,水声,马蹄声;棕榈,海浪,小渔舟…… 失望、无奈、悲愤、机遇,黄佐炎带着一纸委任飞马疾驰在狭长的濒海大道上。 阮凤珠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边,这样的神情,她还是头一回在姐夫脸上看到;她唯 一能肯定的是,不管越南是否亡国,只要有姐夫和黑旗军在,北圻各省的抗法大业 就一定会继续下去! 在回兴化北圻越军驻地的途中,黄佐炎一行来到了山西,此时刘永福仍在丹凤 前线布置防务,黄佐炎便秘密拜会了正在后方处置粮饷伤员事务的唐景崧。两人见 面的地方是在一间老宅中,屋子里光线不好,只照出两个黑憧憧的身影。 听完黄佐炎对整个越南局势的讲述,唐景崧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中,良久,才道 :“正如唐某当日对大帅所言,纸桥一战,不过是给了法国人一个向越南全面开战 的借口——波滑在北、孤拔在南,水陆齐头并进,一边进攻黑旗军,一边进攻越都 顺化,整个局势还是掌握在法国人手中。纸桥、怀德两战虽胜,却只是小挫法军, 并没有对其实力造成严重打击,波滑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今顺化已降,越南抗 法重任就只落在督统大人身上了!” 黄佐炎长叹一声,道:“有心无力,奈何为之!我担心的是大清国的态度。” 唐景崧眉角一动,这个黄佐炎果然有些见识,能看到越南抗法终究还得仰仗大 清。不过黄佐炎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越南朝廷投降法国,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无法 再给黑旗军以粮饷上的支持,这将使困守丹凤-山西一线的黑旗军陷入断粮的绝境 中;再者,越南官方宣布投降,势必对越南民间抗法带来士气上的沉重打击,失去 民间抗法基础又会给黑旗军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黑旗军虽然能在局部给法军以痛 击,却很难挽回整个北圻战局的趋势。至于朝廷会因越南投降法国而做出何种决策, 唐景崧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本就不敢明目张胆支持黑旗军抗法的朝廷,很可能会 因此而更加畏首畏尾以免战火烧身。 “非常时,行非常举!”唐景崧心里又燃起了当初慷慨请命千里入越时的豪气 ——越南亡了,大清又指望不上,唯有靠自己,靠能够抓住的力量,才能让黑旗军 继续坚持下去! “黄兄!”唐景崧突然改变了对黄佐炎的称呼,霍然起身,朝黄佐炎一拱手, 正色道,“北圻存亡,黑旗军存亡,只在黄兄一念之间!” “先生何处此言,佐炎愧不敢当!”黄佐炎连忙起身,面对大清官员,他还是 习惯性的做惶恐状。 昏暗的光线下,唐景崧眼中泛出一丝寒芒,道:“趁局势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 步,你我唯有铤而走险,方能保全北圻之地、保全越南半壁江山!” 黄佐炎抱拳道:“愿闻其详。” 唐景崧嘴角一动,凑近黄佐炎耳边,低声吐出几个字:“助刘代越为王!” 就在黄佐炎离开山西后不久,受到孤拔攻陷顺还、迫使越南朝廷投降消息鼓舞 的波滑就对黑旗军驻扎的丹凤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同样是远征军,同样拥有精良 的装备,波滑却没有孤拔那样的好运气,他的水陆分兵合击计划在骁勇善战神出鬼 没的黑旗军面前再次受挫,接连遭受两次失利的波滑被免职,法军对黑旗军的攻势 也因此暂告一段落。 红河岸边,黑旗军各营陆续开拔。刘永福策马而行,心事重重:在纸桥—怀德 —丹凤三场时隔不远的战斗中,黑旗军没有得到近在咫尺的北宁桂军、山西滇军的 半点支援,完全是以一军之力与法军作战。丹凤一战,黄守忠的前营损失惨重,数 百名精锐战死;连场大战也让军火弹药本就十分紧张的黑旗军几乎陷入“无枪可放” 的尴尬境地中。越南投降后,刘永福出于对丹凤城“四面环水,河堤有决口之险, 攻守皆不利”的考虑,遂命令黑旗军各营于法军败走后相继从丹凤撤出,退守有滇 军驻扎、更为坚固的山西城。 “大帅!”李德才策马追上刘永福,抹了把额角的汗水,低声道:“山西滇军 已撤出城中,正准备退守兴化;北宁各地清军也在收缩防区,怕是也要——”才说 一半,李德才生生把话收住——刘永福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深陷的眼眶中像要喷 出火来。 刘永福没有发作,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这么多年来,坚毅、忍耐、执 着、到最后爆发,已经成了他性格的最真实写照。然而这一次,他有些出离愤怒: 我黑旗军在河内与法国人拼命,你越南朝廷非但没有派兵援助,竟然说投降就投降, 一下成了法国人的走狗;还有大清,口口声声暗中援助,送来的饷银从来没有足额 过,那些七拼八凑起来的武器也根本无法在战斗中发挥多大作用,还因为陈年不用 炸伤过多名黑旗军战士;现在越南投降了,正是我黑旗军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滇军 桂军粤军竟然卷起铺盖就跑,这就是堂堂大清国对待法国人的态度吗!这和已经投 降的越南又有多大差别! 苍天无眼,难道我刘永福就要被活活憋死在这片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吗! 刘永福深吸一口气,强忍下胸中怒火,要是换在二十年前,他刘永福八成就会 带着一众弟兄反出山西,重新回到保胜落草为寇去了。唐景崧多次提及的所谓大义、 正统,听起来有理,其实都是屁话,黑旗军要是完了,看你大清还往哪儿躲去! 像是能够感觉到主人身上那一腔的愤懑般,阿虎在刘永福身边转了几圈,便带 着一家子远远躲开——刘永福揍起人来可决不会手下留情。 回到山西后,刘永福把一摊子军务都交给几个幕僚,便关起门来谁都不见。 “父帅,保胜来信了。”刘成良小心翼翼地把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摆在案头。 早在丹凤之战前,刘成良就担心刘永福因大战连连时局不利而心生焦虑,遂修书一 封发往保胜。刘永福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的一辈子只娶了一位夫人:黄夫人在刘永 福最危难的时候毅然委身下嫁,不仅将后方基地保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每每在关 键时刻帮助丈夫下定决心与法国人抗战,能够在困境中安慰激励刘永福的,也只有 黄夫人。 “保胜来信了?!”刘永福一把抓起书信,抖开,又塞还给刘成良,道,“快 念!” 信很短,除去几句关切之词,出身富家、自幼饱读诗书的黄夫人只提了两点: 其一,不论多么困难,黑旗军务必在山西坚持下去,决不可主动撤离;其二,不论 与唐景崧发生何种分歧,也不可与其翻脸——唐景崧是黑旗军与大清国之间的纽带, 黑旗军,终是中华大地的一分子。 刘永福听刘成良把信念完,叹了口气,道:“是你先写信回保胜的吧?” 刘成良知道瞒不过父亲,点了点头。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刘永福闭上眼睛,虽然只是冷冰冰的几行 文字,他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妻子的关怀与睿智,在这个世上真正了解自己的, 唯有妻子一人。 院门前,刘成良拦住了匆匆而来的唐景崧,低声道:“唐先生,父帅正在发闷 火呢!” 唐景崧一怔,旋即猜到刘永福因何闷火,笑道:“连我也不见?” 刘成良面露难色,道:“这……” 唐景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不为难你,我翻墙进去——不许喊啊!” 一众亲兵瞪大了眼,眼睁睁的看着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唐景崧唐先生手脚并用的 从墙根纵上,一个起落便消失在墙头。刘成良故作严厉的对一班兄弟们道:“什么 都没看见啊!” “呼哧!”劲风起,双手紧握刀鞘的刘永福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虎”字。 “孕刀势于笔画之中,又能一展胸襟,渊亭好气势!”唐景崧的声音在墙根处 响起。 刘永福回头望去,一身尘土的唐景崧正拍拍手掌笑着朝自己走来,竟是翻墙而 来! 唐景崧迈着轻快的步子,乐呵呵道:“非常时,当行非常举,旁门左道未必不 能成大事。我人都来了,渊亭不会再让我翻墙出去吧!” 刘永福笑了笑,唐景崧人都来了,自然不好再把他轰走,况且唐景崧也不会平 白无故来找自己。 “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刘永福横刀抱胸,客客气气道。 唐景崧微微一笑,道:“请大帅借刀一用。” 刘永福什么都没说,手一扬,将长刀连刀带鞘丢了过去。 唐景崧右手一抬,在半空中稳稳接住长刀,又拿左手指尖在刀鞘上轻轻一弹, 道:“唐某不才,今日也来学大帅画虎!”说着,以双手握刀,叉开马步身子就势 一沉,刀鞘点地。 刘永福饶有兴致的看唐景崧摆开架势,谁知唐景崧接连画了几个大圈,都没法 按照刘永福的笔势依样画出一个完整的“虎”来。 “心中有虎,其虎自成!”唐景崧大汗淋漓地甩开外衣,擦了把脸上的汗珠, 笑着摇头。 “心中有虎,其虎自成?”刘永福苦笑,他这只老虎,几乎快成了病猫。 唐景崧将长刀丢还给刘永福,学着戏子模样摆了个姿势,又在原地走了半圈, 吊起嗓子半唱半说道:“越南降法,清军远遁,强敌虎视,黑旗军既无粮饷,又无 外援,大帅愤而弃山西,于保胜扯起大旗占山为王——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刘永福笑了,一个堂堂大清官员,先是翻墙,后是唱戏,难道仅仅为了把自己 逗乐?他一定还有什么话藏着没说,故弄玄虚,是读书人的通病。 见刘永福的神情舒缓了些,唐景崧才收起架势道:“渊亭可曾记得那上中下三 策?” 刘永福点点头,唐景崧的眼光谋略,他仍是十分佩服。 唐景崧道:“若大帅愤而退还保胜,岂不正应了下策之说?” 刘永福没有说出不愿让黑旗军白白送死之类的话,在唐景崧面前,他必须有所 保留,必须给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清廷的唐景崧以“恭忠坚忍”的好印象,遂道: “不退,又能如何?” 唐景崧道:“如今越南投降,法军强势,中策袭河内之举已不可行,渊亭可曾 想过上策?” “挟天子以令诸侯……”刘永福曾反复思量过这几个字,而今法军攻占顺化, 越南投降,天子不存,诸侯离心,从何“挟”之? 唐景崧走近一步,牢牢盯着刘永福的双眼,沉声道:“上策乃非常之举,自当 因时而变;越南虽降,强敌犹在,为黑旗军计,为大清计,渊亭当可代越为王!” “代越为王?!”刘永福抬起头,死死盯着唐景崧,震骇良久。 “正是!”唐景崧斩钉截铁道,“代越者,以黑旗军之威望取代名存实亡的越 南朝廷,守定山西为根本。上策者,据山西之地为己有,取其关税、钱粮,足以养 兵万人,传檄北宁、谅山、高平、太原、宣化、兴化各省,代越守土而不为一己之 私,他日越南中兴,自可归还其地;若不能,举北宁七省以献大清,或划地自守。 北宁有粤军驻守,与山西互为犄角,则山、北二省得以保全,山、北二省全,则其 余各省俱在掌握,养精蓄锐,徐图进取,皆不失为英雄顺势之举。” “代越为王……”在刘永福的心里,这四个字始终带着篡逆的意味,不论唐景 崧如何言之凿凿,他实在很难把自己与那些裂土分疆、割据自立的诸侯军阀联系到 一起;尽管出身义军也曾落草为寇,可刘永福一向以忠臣干将自居,即便为了抗法, 他也断然不会接受“篡逆”这顶能让人一辈子遭唾弃的大帽子。 此时此刻,刘永福甚至有些怨恨唐景崧,你在幕后出谋划策,却让我在前面出 生入死;把话说穿了,代越为王不过是用我刘永福取代越南继续替大清国看守门户 的幌子而已,成,你唐景崧献计有功,不成,骂名由我来背,算盘珠子打得多精! 刘永福不愿当面顶撞唐景崧,又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无奈道:“越王待我不 薄,若是背越自立,必为天下人所不齿;刘永福受封三宣提督,本为越臣,却在越 南危亡之时背主自立,大清朝廷若知此事,也会把我看成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为人若无节义,又如何立足世间?与其自立,不如奏请大清朝廷助黑旗军以粮饷武 器,刘永福愿率黑旗军数千将士为大清镇扼边隅、守土效命!” “迂腐,迂腐之见啊!”唐景崧见刘永福拒绝了上策,心里不痛快起来,这已 经不是刘永福第一次否定自己的谋划了,可他仍希望能够说服刘永福,遂道,“越 南羸弱、阮氏失德,内不能济万民于水火,外不能御强敌于国门,存亡继绝,天命 也,我辈岂可抱残守缺!既然上策不行,可行下策:渊亭可修书传告北圻各省,不 论顺化朝廷立场如何,黑旗军仍将一力担起抗法重任,以山西为据,取钱粮于北圻 各省,为越南守土——各省若肯从命,则以粮饷资助黑旗军;若不从,渊亭自可以 黑旗军退还保胜相威胁,法军就在河内,看北圻地方如何抉择!” 听完下策,刘永福一下觉得唐景崧绝非单纯在为自己出谋划策这么简单——强 盗狠,狠不过当官的,唐景崧此人看似慷慨激昂足智多谋,实则杀伐果决为达目的 不择手段,他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帮助黑旗军抗法的人,也是大清官员中最清楚看 黑旗军利用价值的一个。 刘永福沉思片刻,道:“黑旗军区区数千人,守山西一地有余,号令北圻各省 则力有不足;渊亭不过一介武人,无谋划之才,代越为王,若勉力为之,岂不成了 天下笑柄?想必先生也知道,纸桥—怀德—丹凤接连三战,黑旗军伤亡惨重、元气 大伤,粮饷弹药无从补给、将士士气低落多有逃匿,抗法一事,若无大清襄助,纵 是黑旗军倾全力与法军一战,也难保北圻周全!代越为王,实难遵行,还望先生体 谅!” “推诿之辞!”唐景崧知道刘永福说得都是实情,却仍然十分不快,依他先前 的看法,出身草莽、性情中人的刘永福应该很容易接受“代越为王”这一看似铤而 走险实则险中求胜的做法,然而刘永福却拒绝了,是不想把黑旗军的老本都赔在山 西,还是另有隐情? 谈话陷入僵局,两个人都在长久的思考着,望着地上那个大大的“虎”字,唐 景崧猛然想到,刘永福是否如同这“虎”字一般,并不是寻常人所能影响和掌握的 呢? “画虎难,谋人更难。”唐景崧心里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一直以来,他都把 刘永福当作一个没有念过书、见识有限、目光短浅的区区武夫,而自己则是以大清 国“钦差”的身份前来越南“提点教化”于他,如果说性格中的慷慨大义使得两人 形似至交,那么眼界和谋略上的距离则让唐景崧不自觉的以一种“良师”的姿态在 帮助刘永福。久而久之,唐景崧便认为刘永福对自己言听计从是应该的,即使这个 学生偶尔拥有自己的看法,也不该跳出“老师”的执掌范围。所以当刘永福几次说 出令唐景崧刮目相看的话、做出违背唐景崧意愿的决断时,唐景崧的心态便渐渐地 开始发生改变,直到此刻的难以容忍。 然而刘永福却没有意识到唐景崧心理的微妙变化,他的想法很简单,在内忧外 患的形势下,首要之务唯有保全黑旗军,任何谋划,甚至看似精彩的“代越为王” 都不能凌驾在黑旗军的生存之上,他要对麾下数千名将士和他们的家眷负责,也要 对自己十几年来的奋斗负责! “看来他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啊!”唐景崧偷偷瞧了刘永福一眼,刘永福无动 于衷木讷坚毅的神情等于宣告了“代越为王”计划的破产。唐景崧开始愤怒——自 己往来奔走为黑旗军要钱要粮要军火,还为他刘永福想出如此“精彩”的一招,没 想到他竟如此不识抬举;除了“代越为王”,黑旗军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退守保 胜,徒为云南守户之犬;死战山西,那更是莽夫之所为!刘永福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瞒先生,我现在所顾虑的,唯有保全黑旗军!”刘永福长叹一声,终于说 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保全黑旗军?!”刘永福的告白让唐景崧震骇,也让他彻底的失望——没想 到自己千里入越苦心扶助的,居然是一个没有远见、没有抱负、没有胆色的胆怯之 徒!如果不是抗法,如果不是为了替大清守护南疆,你刘永福不过是一个被人到处 追剿的流匪头子,你的黑旗军也早晚会被大清劲旅歼灭;我唐景崧在朝廷和各省督 抚面前拼命抬举你,替你牟利,无非是想让你明白只有背靠大清才能真正给黑旗军 谋一条出路,黑旗军存在的前提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大清所用、不计一切手段后 果拒敌国门外!没想到你刘永福为了保全区区数千人的性命,保全你刘永福一人忠 臣节义之士的名声,居然置大清安危于不顾,置我唐景崧的辛苦谋划于不顾,简直 是不明事理、无可救药! “是啊,要是连黑旗军都没了,再多谋划又有何用呢?”唐景崧笑了,那是一 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尽管在刘永福看来有些芒刺在背。人的情绪很奇怪,一旦他对 你彻底的失望,那么他就很可能走到你的对面,甚至成为你在今后日子里的最大敌 人。 刘永福以为唐景崧释然了,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些“饱学之士”心里在想什么 ;刘永福也没有注意到,唐景崧的一只脚正踩在“虎”的头颅上。 唐景崧暗叹一口气,他决定给刘永福最后一次机会,遂道:“退守保胜终为下 策,若置山西于不顾,则纸桥-怀德-丹凤三战皆是徒劳,也枉送了诸多将士的性 命;既然渊亭不愿代越为王,不如固守山西,唐某自当奔走北宁,为黑旗军筹集粮 饷。” 刘永福无奈的叹了口气,维持现状对伤员众多、士气低落的黑旗军来说已是不 易,如果得不到清军的援助,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否再经受住一次法军攻击。既然唐 景崧退了一步,为了维系与清朝方面的关系,刘永福也只好退一步,勉强接受了固 守山西的建议。 “其志不坚,如何成大事!”唐景崧对刘永福的态度仍是失望,失望的同时, 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不论刘永福是什么态度,黑旗军始终是一支能够为大清所用 的劲旅,既然你刘永福不愿听从谋划,我唐景崧自然可以扶持别人来控制黑旗军; 大清国不需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处处为自己打算的统帅,大清国需要的是叫他咬谁 就咬谁的忠犬! “阿虎?”唐景崧想起了刘永福养的那条会杀人的大黑狗,就忠诚和听话而论, 阿虎比刘永福强;不过唐景崧想不明白的是,一个没有念过书的人,为什么会对生 存状态有如此多的想法…… “画虎难,谋人更难啊!”唐景崧用脚掌在虎头上重重搓了一记,朝刘永福洒 然拱手道:“山西防务,全赖大帅,希望大帅不会对今日所做的决断而后悔。” “吱嘎!”唐景崧甩开院门,在刘成良等人的注目下扬长而去。 刘永福怔怔的站在院中,低头看了眼被踩得一片模糊的“虎”字,像是明白了 些什么,叹了口气,用刀鞘轻轻一勾,又一拉,便将“虎”字补齐。 画虎,其实不难,心中有虎,其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