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刘成良点点头,两名黑旗军战士走上前,将阿虎沉重的身子抬上了干柴堆。那 位认出阿虎带有藏獒血统的云游僧人曾对刘永福说,藏獒是雪山神的孩子,阿虎身 体里流淌着神的血液,如果它死了,不可土葬,一定要把它的身体安放在高处,头 向西,然后用火将它的身体焚烧,这样,才能让它纯洁的灵魂得以重归雪山神的怀 抱…… 光绪十一年,春,镇南关。 一骑快马飞驰入营,在中军大帐外轰然勒定,身背长刀的冯相华翻身下马,揭 帐而入。 “父帅!”冯相华向稳坐大帐中央的萃勤两军主帅冯子材行了个军礼,禀报道 :“法军已撤出镇南关,据探子来报,法军在文渊只留有少量人马,大队皆已后撤!” “后撤?”冯相华的报告让冯子材想起了几天前前敌统帅潘鼎新对法军入寇形 势的看法:潘鼎新认为,由于年前滇军和黑旗军在西线对宣光发动了长达一个多月 的攻势,使得法军无法将所有兵力都投入在东线广西方向,而从各地赶赴镇南关前 线的清军又陆续到达,所以法军很可能会将攻击的重点转向云南方向。 “云南?”冯子材冷笑一声——诚然,各路援军能够这么在镇南关前进入战斗 状态,潘鼎新居中调度功不可没,可他与冯子材对整个形势的平判断和对采用何种 战术却存在着巨大分歧:冯子材始终认为法军不会把云南当作战略重点,镇南关也 必将成为两军决战的主战场! 冯子材起身走到悬挂在军帐正中的那幅南疆全图前,目光从越南扫过镇南关, 一路向东,经右江进入广东境内,出广州,继续往东,最终落在台湾上。 “越南—两广—台湾,好大的一个圈子,法国人野心不小啊!”冯子材寻思着, 只有打通广西,他们才能沿水路下广州,将越南与台海串联起来,所以从镇南关撤 走不过是法军积聚力量酝酿下一次攻击的假象,我冯子材又岂能让尔等得逞! “文渊有多少法军驻守?”冯子材问道。 “只有百余人。”冯相华据实回答。 “百余人……”冯子材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法国人拿这点人来吓唬我们, 我们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传令各营,饱食安歇,今夜出击!” “父帅,潘琴帅那里……”冯相荣小心的提醒着父亲。 冯子材瞪了两个儿子一眼,喝道:“战机稍纵即逝,岂可拘泥章程,还不快去!” “喳!”冯相荣冯相华齐声轰然应诺。 半个于前,左育。 战斗已经持续了两天,法军的进攻还在继续,黑旗军的地雷阵让法军遭到了空 前的损失,河滩上、山坡上,到处都是被炸的残缺不全的尸体,硝烟的气息弥漫在 整个河谷上空。 “滇军的援兵到了没有?!”两眼通红的刘永福一把抓住李德才,咆哮着。 “宣光法军屡屡偷袭滇军大营,滇军无法分身来援!”李德才大声道。 刘永福一把松开李德才,死死握着那把乌黑的长刀,咬牙道:“黄守忠的援兵 呢?” “对岸同章已被法军攻破,黄守忠所部溃败!”李德才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揪心。 “不遵军令,不按地雷,擅自出击,一战即溃!”刘永福愤怒到了极点。宣光 之战前,经过整编的黑旗军有四千余人,经过一个月在宣光的苦战,黑旗军伤亡数 百;在得悉河内法军派出大队人马前来救援宣光的消息后,黑旗军奉命在左育阻击 法军。根据左育地形,黑旗军兵分两路,刘永福率主力在正面布下雷阵,黄守忠所 部千余人则防守河对岸。开战后,法军沿河两路进击,黄守忠出动出击,被法军击 退,由于没有布下雷阵,他所防守的对岸很快被法军攻破;法军占领对岸制高点后, 凭借猛烈的炮火向刘永福本阵发起攻击。这时刘永福本阵只有两千余人,面对四千 余人的法军,仍然坚持在弹药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奋力抵抗。 “父帅,法国人冲过了第四阵,就快打到这儿来了!”刘成良飞奔而来,脸上 满是血污。 “大帅,各营弹药将罄。”从山西到宣光,韩再生瘦了一大圈,人却更黑了。 刘永福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刘成良身上,缓缓道:“亲兵营 能否再战?” 刘成良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 “传令各营收缩,让凤典带你们先退;成良,带上阿虎,亲兵营断后!” “喳!”刘成良轰然领命,正要转身,却听众幕僚齐声道:“大帅不退,我等 不退!” 刘永福缓缓转身,将长刀往边上一搁,朝众人拱手道:“我刘永福转战关外十 七年,终于熬到了带兄弟们重回大清,在越南时,我只有一个想念,就是为兄弟们 打出一条活路;我刘永福可以战死,但黑旗军的威风不能灭——天不予我,与天争!” “天不予我,与天争!”刘永福去了,众幕僚齐齐拜倒,高呼:“黑旗必胜!” 激烈的枪声回响在文渊上空,偷袭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在清军优势兵力的强 攻下,守卫文渊镇的法军步步收拢,却仍在坚持抵抗。冯子材端着望远镜站在后阵, 虽然清军的伤亡并不大,可法军的顽强还是令他有些意外。 “父帅,再给兄弟们一个时辰,天亮前一定拿下文渊!”冯相荣斩钉截铁道。 冯子材看了看天色,一摆手,道:“传令全军,撤!” “撤?”冯相荣瞪大了眼睛,单膝跪倒,请战道,“儿愿亲自率军突击,半个 时辰——” 冯子材打断了他,笑道:“拿下文渊易如反掌,咱们要做的,是把法国人逼急、 惹怒,打乱他们原定的部署,把他们引出来。好戏还在后头呢,且看你老爹我的手 段!” “轰!”一枚炮弹在亲兵营的阵地前爆炸,刘永福一个箭步扑倒在阵前,从腰 间一把拔出十三响,对准前方高地上那名法军炮手就是一枪。 “砰!”炮手应声而倒,刘永福翻身跃起,举枪高喝:“亲兵营的弟兄们,杀!” “杀!”在主帅的激励下,数百名亲兵营战士排山倒海般开始朝法军反击。断 后,决非死守,以攻为守,才能最大程度的杀伤敌人;只有把敌人杀退,才能挣得 撤退的时间! “阿虎,上!”刘成良在阿虎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受了痛的阿虎“嗷呜!” 一声长啸,旋起一团黑风,撒开四蹄就往法军阵中掠去。正在稳扎稳打前进的法军 完全没想到处于劣势的黑旗军居然会突然发起反击,很多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拉栓 放枪,杀红了眼的黑旗军战士就已冲到跟前,极不情愿的被卷进了一场肉搏战中。 “砰砰!”几乎每一声枪响,就会有一名法军士兵倒在刘永福面前。刘永福感 觉到手中的枪管有些发烫,便将十三响往腰上一插,从背后猛抽出长刀,一跃加入 肉搏当中。 法军进攻的势头被黑旗军英勇地反击彻底压制,聪明的阿虎惊讶的发现,敌人 之中有很多都是与黑旗军长得差不多的越南人,这些土著士兵在法军的督战下畏畏 缩缩的走在军阵的最前方,也成为首先倒在黑旗军刀下的一群人。 “父帅,冲在前面的都是越南人,法国人正躲在后头重整队形!”刘成良不敢 离刘永福太远,作为亲兵营的管带,他的责任之一就是要保护主帅的安全。 “先撤,等他们上来再打!”多年征战的经历让战场上的刘永福变得冷静而果 决。 将法军先锋冲得晕头转向的黑旗军又出人意料的撤退了,被血腥笼罩的战场一 下子安静下来,土著士兵们还在犹豫,身后法国军官的呵斥声再次响起——又要前 进了! 土著士兵们小心翼翼的穿过那片堆满尸体的小山坡,却没有遭到敌人的袭击, 跟在后面的法军放下心来,慢慢挺起胸膛,迈着整齐的步伐哼起了高昂的《马赛曲 》。 壕沟后头,刘永福低声道:“成良,这调子不错,回头咱黑旗军也弄一首来当 军歌。” “咱钦州地方只有山歌……”刘成良左右一看,突然道,“阿虎不见了!” “阿虎?!”刘永福这才发觉,自从刚才冲进敌阵后,阿虎就再没回来过! “砰!”又是一声枪响,刘永福刘成良对望一眼,心头均泛起一阵不祥之感。 “嗷呜!”远处,那是阿虎的啸声,悲若狼嚎! “阿虎出事了!”情急之下,刘成良两手一撑就要跳出壕沟,却被刘永福死死 按住。 “阿虎不会有事,等法国人过来再动手!”刘永福咬牙道。 歌声、风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两支由清一色法军士兵组成的步兵连队,正 大摇大摆的通过亲兵营阵前。刘成良端起步枪,瞄准了走在最后的那个军官。 “杀!”伴着刘永福的一声怒吼,枪声大作,法军成片倒下…… “父帅!”冯相华几乎是飞奔着冲进大帐,大声道,“法军主力出文渊,正向 镇南关进发!” “果然来了,来得好!”冯子材拍案而起,眼中精芒闪动——从战术上看,偷 袭文渊就是为了激怒法军将领,让他们因被曾经是手下败将的清军偷袭而赶到恼怒、 丢面子;同时,千余清军却没能攻下只有百余人把守的小镇文渊,无疑也给了法军 指挥官一个错觉,镇南关的清军与北宁之战时的清军一样不堪一击,让他们能够在 恼怒和尚未准备周全的情况下放心大胆的向清军发起报复性的进攻。从战略上看, 从山西到北宁、宣光,法军一直占据着战争的主动,清军数量虽多,却只能被牵着 鼻子奔走应战,这一突如其来的主动出击,一下打破了法军占据先手的态势,也在 时间上打乱了法军原先的部署,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冲突,却直接刺中了法军指挥 官的痛处,逼得他不得不仓促出手还击。 冯子材当即喝令道:“传令各营、各炮台火速备战;镇南关前所有游骑、探子, 一律撤回——法国人既然敢来,我老冯就送一份大大的厚礼给他们!” 冯相华应声而去,顷刻间,整座清军大营便沸腾起来。 “阿虎!”刘永福挥刀劈翻一名法军,嘶吼着冲向方才枪声响起的地方。亲兵 营的战士们踏着满地的尸体奋勇冲杀,刘成良紧跟在刘永福身旁,手中大刀早已染 满敌人的鲜血。 “嗷呜!”一道黑影从法军后阵中冲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枚已经被咬得稀烂的 硕大人头,身后,是无数咆哮着的法军和一连串枪响。 “阿虎,这边!”刘成良大喊着,猛然间,他发现阿虎跑起来的姿势有些异样。 “呼!”阿虎一阵风似的朝父子俩扑来,远处,一名法军军官举起了步枪。 “砰!”时间,在枪声中停止;刘成良悲吼着扑向了缓缓倒下的那团黑影。 “噗!”刘永福一脚踏住从阿虎口中滚过来的那枚首级,猛的举起了十三响。 “砰!”法军军官在十三响的枪声中倒下,刘成良猛扑到阿虎身上,死死抱住 了它,触手处,黏滑一片,阿虎的伤口在淌血。阿虎没死,昂了昂圆滚滚的黑头, 咧开嘴,用粗糙又带着血腥味的大舌头在刘成良擦伤的手臂上用力舔了一把——猛 犬的唾液能治外伤。 “虎,撑住啊;虎,你的老婆儿子都在等你回去呢;虎,老子还没娶媳妇,你 千万不能死啊!”刘成良抱着阿虎强壮的身躯,语无伦次的嘶吼着。 亲兵营的战士们冲上去了,刘永福提着那枚人头走到阿虎跟前,缓缓蹲下身子, 在它脑门上轻轻抚摸着,虽然无语,一如慈父般温柔。阿虎像是要回应他们,用力 抬了抬前爪,却又无力的垂下——它的伤口在后心,背上被炸了一个大洞,黑亮的 皮毛开始泛出血色的光泽。 “让他去吧,阿虎是条汉子,就该死在战场上。”刘永福的嗓子沙哑了。 阿虎像是听懂了刘永福的话,眨了眨眼睛,两滴豆大的泪珠缓缓滚落。没有悲 伤,没有眷恋,它像一个战士般安详的闭上双眼,灵魂深处的记忆仿佛把它带回到 了祖先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在无数战马的咆哮和铁蹄声中,由十万只藏獒组成的神 犬军团追随着伟大的成吉思汗,卷过沙漠,卷过草原,浩浩荡荡的杀向多瑙河畔… … “虎!”刘成良用力抱紧了阿虎的脑袋,仰面处,已是泪流满面。 黑旗高卷,阿虎的死激怒了每一名亲兵营的战士,在刘成良发疯似的吼叫中, 法军再一次被杀退,两名士兵抬起阿虎的尸体,黑旗军开始撤退。 刘永福依旧走在大军的最后,只见他突然收住脚步,猛转过身,望了眼鲜血和 硝烟下的左育的山山水水,咬牙道:“虎,我们还会回来!” 光绪十一年二月初七,晨,大雾。 蹄声回响,三名法国士官一前二后骑着白马行进在静谧的山谷中,他们是法军 旅长尼格里派出探路的前哨小分队。这是一条不到两丈宽的小道,两边都是高山, 西边的是凤尾山、东边的是大青山。凤尾山南有一处龙门关,与镇南关西边峡口遥 遥相对,大青山向南则连接着由五座小山峰组成的小青山,小青山再向南,就与镇 南关东面的马鞍山相连。由东西两边高山延伸出来的一串低矮丘陵地带组成屏障, 被称为横坡岭。小青山和凤尾山从东西两面各伸下一条横岗横截山谷,称为隘口。 冯子材所部萃军在此以土石修建起一道坚固的长墙,长墙高七尺、厚丈余,可供士 兵放哨射击;长墙外是一道四尺宽、五尺深的堑壕;长墙后一里处还有一道土墙可 通后方,两墙之间是营帐仓库,还挖了数百个地垒,用以躲避法军炮击。 由于浓雾,三骑前进的很慢,可马蹄声还是让他们很快被在躲在山头放哨的清 军发现,一通乱枪后,两人被击毙,一人逃生,清军还俘获了一匹纯种的法国大洋 马。 午时,浓雾散去,各路战报才陆续汇集到冯子材的中军大帐里。听完各路战报 后,冯子材的另一个儿子冯相钊小心翼翼的分析着战场的形势:“父帅,法军在雾 散后兵分三路,分别进攻大小青山及正面的横坡岭防线,他们是想先行占领两侧高 地,以便于安置炮兵阵地,在突破横坡岭后从侧翼轰击我长墙工事。我以为,萃军 可会同苏、王二位军门……” 冯子材打断了他,接连放出一连串军令后,再次陷入沉思:法军今天的行动很 明显只是为了更大规模的向北进攻所做出的试探性攻击。战事初开,各路清军都想 抢得头功,所以苏元春王德榜一定会派军队出击,在这个时候,萃军不宜马上就把 所有主力都投入到包抄法军前部的反击中,把头功让给友军卖个人情,到真正决战 时再发力也不迟。 冯子材的预想很快得到了应验,在各路清军的夹攻下,法军在第一天只攻占了 大小青山的三座堡垒,而清军的援兵则源源不断的从后方到来,在数量上形成了对 法军的绝对优势。 夜幕垂临,冯子材睡意全无,徒步行走在长墙工事后,一队巡逻的清军从他身 边经过,每个士兵的神情都是那么坚定、决然;他知道,明天,这里将成为两军交 火最激烈的战场。 冯子材在一处栏门前停下,透过栏门,前方便是黑漆漆的山谷,法军将会从山 谷向长墙工事发动最猛烈的攻击,然而此刻,远在数百里外的西线,另一个人又在 做些什么呢? 冯子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刘永福,这个素未谋面的黑旗将军,是否 也闻到了硝烟的气息。冯子材突然觉得,他和刘永福其实是同一类人,如果自己晚 生十几年,或许也会像刘永福那样一气之下反出越南自立山头;庆幸的是,刘永福 终于能够坚持到重归大清这一天——身为武将,他很想见识一下令法国人闻风丧胆 的黑旗军究竟如何打仗,萃军和黑旗军,究竟谁才是南疆最强悍的劲旅;可直觉告 诉他,回到大清的刘永福未必会活得痛快…… 这一夜,刘永福同样无眠。干柴堆前,一大八小九条黑狗一字儿排开,阿虎的 妻子,那条漂亮的法国犬走到丈夫的尸体前,张开大嘴死命的舔着、咬着,又把八 条已经快两岁的半大小狗一只只赶到他们老爹身前,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呜呜”声。 刘永福蹲下身子,在大狗头顶上摸了一把,八只小狗一齐围了上来,它们是刘 永福看着长大的,失去父亲的悲伤让它们更加依赖刘永福。刘永福抬起头,对拿着 火把站在一旁的刘成良道:“时候差不多了,把阿虎抬上去,点火吧。” 刘成良点点头,两名黑旗军战士走上前,将阿虎沉重的身子抬上了干柴堆。那 位认出阿虎带有藏獒血统的云游僧人曾对刘永福说,藏獒是雪山神的孩子,阿虎身 体里流淌着神的血液,如果它死了,不可土葬,一定要把它的身体安放在高处,头 向西,然后用火将它的身体焚烧,这样,才能让它纯洁的灵魂得以重归雪山神的怀 抱。 “阿虎,别了,孩子们会像你一样勇敢的,安心的去吧!”刘永福从刘成良手 中接过火把,缓步来到半人高的干柴堆前,闭上眼,叹了口气,将柴草点着。 “嗡!”干柴堆很快被火焰吞没,火光中,阿虎那雄伟的身躯是如此安详、如 此美丽…… “大帅!”李德才匆匆跑来,凑近刘永福耳边低声道,“法军进犯镇南关,已 与清军交战一日,湖广各路援军都已驰援镇南关,明日将有大战。” 刘永福一震,问道:“镇南关前主帅何人?” “钦州老将、萃军主帅冯子材!”李德才的声音很低,却足以把刘永福震出一 身冷汗。 “冯子材……”刘永福全身一震——当年刘永福率众反出越南,每每稍成气候, 就会被冯子材率领的边军打得溃不成军,冯子材这三个字对边境各路流民义军来说 几近瘟神;可刘永福对冯子材却是无比佩服,萃军不但打仗厉害,而且不扰民,还 会帮着越南百姓惩治那些贪官污吏,对早年的刘永福来说,冯子材既是最大的对头, 也是他用兵和做人的榜样,刘永福能够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历练成一位百折不挠的 名将,冯子材功不可没。 “机会来了!”一个念头在刘永福脑海中闪过,就凭冯子材这三个字,镇南关 这一仗就决不会像北宁一战那样败的那么窝囊!刘永福思绪飞转,一颗心“怦怦” 直跳,全身也燥热起来——既然法军决定主攻镇南关,势必暂缓西线攻势、抽调兵 力人力前去支援,从河内到谅山、镇南关前线,如果黑旗军能够从背后……他突然 感到,自己跟冯子材虽未谋面,却注定会在战场上再次角力,不管黑旗军处境有多 艰难,不管云南那些官儿会不会拿擅自出兵来参我一本,我刘永福定要用一个大大 的胜仗去给冯老庆功! 想到这儿,刘永福顿时像换了个人一般精神起来,道:“成良,立刻传令各营 备战,辎重伤员全部留下,把所有的枪炮弹药都集中起来,天亮出发!” “喳!”刘成良揉了把通红的眼睛,领命而去。 “哧啷!”长刀出鞘,刘永福手腕一抖,在熊熊火堆前画了一个大大的“虎” 字! “轰轰!”大雾中,炮声隆隆,剧烈的爆炸声拉开了法军向镇南关纵深挺进的 序幕。守卫长墙的清军立刻行动起来,按照战前的部署开始往长墙后的地垒掩藏。 这些地垒由一条条位于地下四尺的坑道组成,坑道宽六尺、深五尺,呈曲折状,每 隔六尺有一个垛口可供出入,每垛有士兵十人,两个垛口之中酌留原土作为间隔, 与地面齐高。由于坑道深藏地下,即使法军炮弹在顶上爆炸也很难被炸穿,即使偶 尔落入坑道中,也会因为坑道曲折、每垛又有间隔而最多伤及一垛士兵,最大限度 上减少守军伤亡。 法军对清军正面工事的轰击长达半个多时辰,虽然没能给清军造成很大的伤亡, 可法军步兵还是在炮击过后向长墙阵地发起了总攻。 与此同时,在数百里外的一条隐秘河谷中,一条黑色长龙正悄无声息的向东南 挺进。刘永福走在大队的最后,身边跟着八条半大黑犬——它们是阿虎的孩子,它 们的血液中流淌着雪山獒噬血好战的本能,只有无尽的战斗和杀戮才能让它们真正 长大! “大帅!”李德才从前头匆匆跑来,带来了前方的消息,“东线战报,镇南关 已经开战,各路清军正在全力阻击法军;从西线赶去增援的法军正往临洮集结,还 有从南方赶来增援的土著与雇佣兵,人数不下三千!他们尚未发现我军行踪。” “三千?就是三万,也要让他们成为我黑旗军的刀下之鬼!”此时的刘永福已 然豁了出去,手中这支一千二百人的队伍是黑旗军精锐中的精锐,几乎都是从保胜 起就跟着自己转战各地的老兵;没有向云南请战,也没有询问唐景崧的看法,刘永 福就好比一个压上了全部家当的赌徒,只为了最后这舍命一搏。 至于为什么要赶在冯子材与法国人在镇南关开战的同时偷袭临洮,刘永福没有 向任何人解释。在战后,人们或许会惊讶的发现黑旗军的这次十分冒险的军事行动 不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恰好配合了东线清军反攻谅山的行动,在侧翼给法军造 成了极大的压力,也为滇军收复西线各州县打出了漂亮的第一枪;可在当时,刘永 福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做出了偷袭的决定——冯子材一出,法军必败,法军一败,势 必议和,一旦议和,黑旗军就很难再有与法军交战立功的机会,作为一支刚刚归附 大清不久,没有靠山和人脉的新军,黑旗军只有在战场上打出威风,才能让大清的 将官们刮目相看,手中有一支百战劲旅,才是在这个乱世扬名立足的保证;再者, 刘永福打心底里想再跟冯子材较量一次,不论是对手还是战友,他都要让冯子材看 看自己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你到处追杀的流寇头子,这是一种两个男人间惺惺相惜知 己知彼的情绪,这也是两个在战火中历练起来的军人对战争直觉堂堂正正的较量! “父帅,法军大部已尽数开进镇南关,正不断往长墙增兵!”冯相钊飞奔来报。 帐外,大雾消散,密集的枪声回响在长墙前方,杀声不绝。 “全都来了,来得好!”冯子材朝地图上狠狠扫了一眼,一把卷起袖子,走到 大帐一侧,从兵器架上取下那把沉甸甸的关王刀,横刀一摆,紧接着拿刀柄用力往 地上一拄,凛然道,“孩儿们,杀敌的时候到了,随老夫出战!” “喳!”大帐中,萃军将领群情激昂,冯子材大笑三声,昂然出帐! 一条小河静静的从临洮城外流过,河边人声鼎沸,大批骡马牛车黑压压的拥挤 在河边,车上堆满了从西线各地调集来的物资和粮食。黄脸的土著,黑脸的雇佣兵, 白脸的法国兵,不同肤色的人成群结队的从四面八方涌向临洮——镇南关已经开战, 留给他们磨蹭的时间不多了,金黄色胡子的法国官员大声呵斥着唯唯诺诺的越南地 方官们,如果不能在一天内将物资兵员送到前线,一旦战事不利,处分很可能会落 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头上。 “大头领,我们的人都到了,敌人太多,还有南面来的雇佣兵,他们天亮就出 发!”一条人影窜进了斜对河岸的一片小树林里,这是个其瘦如猴的年轻男子,腰 间别着一支短枪。 “一会听我的命令,让快枪手先把雇佣兵解决了,猴子,你去告诉老胡,一听 到枪响,就带人从后面绕上去,找到机会就放火,打死多少没关系,但决不能让镇 南关的法国人从这儿得到半点支援!”说话的是个蒙面女子,目光决然。 猴子点点头,又道:“知道了!西面河谷还有一支队伍在向这里靠近。” “西面?”那女子犹豫了一下,道,“再派人监视,不可轻举妄动。” 猴子一溜烟去了,那女子摸了摸腰间短枪,像是想到了什么…… 日西沉,刘永福大部在前,吴凤典小股在后,黑旗军悄无声息的在离临洮城几 里外的河谷丛林间潜伏下来。刘成良闪身来到刘永福身边,低声道:“父帅,对面 好像有些不对劲。” 刘永福朝斜对河岸的那片小树林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远处那堆积如山的物资粮 食,道:“年景不好,想分一杯羹的又岂止我们一家;他们要是敢坏事,一并收拾 了!” 夜幕垂临,临洮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少量土著士兵无精打采的扛着土枪在河 边巡视。二十几个雇佣兵在河边生起火来,既是看管物资,又是在戒备河对岸可能 出现的意外。 “得先把他们收拾了!”刘成良猫着身子来到韩再勋身边,指了指火堆前的雇 佣兵们。 “要是老黄的快枪队在,一声枪响就能全放倒了!”韩再勋撇撇嘴道。刘成良 心下一阵无奈,这次出击,唐景崧和黄守忠并没有同行,而是率所部各营留在了后 方;刘成良隐隐觉得,唐景崧很可能是造成父亲和黄守忠由矛盾加剧的关键,可在 表面上,刘成良还是对唐景崧十分尊敬,毕竟他是黑旗军与朝廷之间的重要纽带, 黑旗军在很多时候也还需要他的帮忙。 刘成良道:“河对岸还有另一拨人,一会开火,你先把雇佣兵给收拾了,我带 人监视对面;父帅说了,这儿的东西够黑旗军用大半年,能留则留。” 韩再勋“嘿嘿”一笑,又在他肩头拍了下,道:“咱们兄弟哪个不是强盗出身, 让大帅只管放心;你小子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哥哥我偷偷掳个姑娘——” “就不怕父帅阉了你?”刘成良做了个刀切的手势,眼前却浮现出那个熟悉的 身影…… 两人正说着,临洮镇上突然鼓噪起来,一队肩挎长枪、手持火把的法军迅速集 合,两名法国军官大声嚷嚷着,更多的土著士兵和民夫们被喊醒,成群结队的朝河 边涌来。 “不好,他们连夜就要出发!”刘成良刚准备去向刘永福报告,河对岸就响起 了一连串枪声,四五名围坐在火堆旁来不及反应的雇佣兵应声倒地。余下的雇佣兵 立刻扑倒在地用最快的速度拉开枪栓朝枪声响起的那片小树林反击。枪声响彻临洮, 那队法军立刻借助镇口的建筑潜伏下来,把守住大路中央,土著士兵们则喝令民夫 将车马往镇子里赶。 刘成良当机立断道:“老韩,你先顶着,把雇佣兵干掉,我去见父帅!” “砰砰砰砰!”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刚刚趴下身子的雇佣兵们又被偷袭了一 次,韩再勋带着百余名右营战士借助夜色的掩护沿河疾进,迅速向车马物资靠拢。 这边的枪响也惊动了河对岸,就在刘成良带着一队人前去接应韩再勋的时候,树林 里亮起了无数火把,震天的喊杀声抢在黑旗军主力到来之前暴起在临洮上空。 “对面是北圻义军!”李德才终于带来了那些人的情报,北宁之战后的一年多 里,北圻各地发生了数十起民众暴乱,虽然大多数都被法军和土著军队镇压下去, 可还是有相当数量的义军留存下来,他们凭借越南北部复杂的地理环境不断骚扰袭 击法军的补给线和后方基地,同时也在斗志中逐渐壮大,今天来的应该是北圻义军 中最厉害的一支——秀林军。 “秀林军?”刘永福从腰后拔出十三响,在袖子上擦了把,又朝枪管吹了口气, 不管是哪一路义军,只要是打法国人,就是黑旗军的朋友! “呜……”八条小狗中最大的那条一下扑到刘永福身前,摇摇尾巴,用力嗅着 十三响,枪管上那股子火药和血腥的味道让它很是亢奋。 “右营打头阵吸引法军和土著的火力,左营从背后包抄上去,亲兵营,跟我上!” 军令下,全军立刻行动起来,相比正面攻守,像这样的夜半偷袭劫杀对出身草莽的 黑旗军将士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黑夜,根本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砰砰砰砰!”亲兵营主力的参战让本就仓促应战的土著士兵顿时陷入一片混 乱中,很多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拉枪,就被密集的枪火扫翻在地。能够有效组织起抵 抗的,恰恰是数量不多、个人战斗能力很强的雇佣兵和武器精良、战斗队形保持得 很好的法军。然而雇佣兵却被义军和韩再勋的右营战士从前后两面压制在河边,根 本无法对土著士兵形成支援,同时,吴凤典的左营也已迂回到了镇子的另一侧,突 然向守在镇口的法军发起攻击。 “杀!”火光中,无数义军从林中冲出,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支火把, 潮水般向骡马车队杀去。遭到黑旗军主力痛击的土著士兵根本无心恋战,一看敌人 势大,就跟当初披着越南军服的时候一样,胡乱朝天放了一阵枪,接着一哄而散。 “今日一战以斩首论功,谁敢放走一个,军法论处!”对于法国兵,刘永福虽 然痛恨,但还存着一分敬意,可对这些只会欺压百姓临阵倒戈给洋人卖命的奴才却 是厌恶之极——今天不但要让法国人放血,更要让那些狗腿子尝尝黑旗军的厉害! 激战中,八条小狗风一般往来撕咬,虽然它们还不能像阿虎那样一口把敌人的 脑袋从脖子上撕下,可那股子见血起性的劲头,已让刘永福大感痛快。 在义军和黑旗军的联手打击下,临洮河边几乎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就在义军冲 近骡马车队的时候,一队黑旗军挡在了他们前面,刘成良短枪高举,大喝道:“不 许烧粮!” “哗啦啦!”上百名义军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刘成良,他们得到的命令是—— 半点不留! “哗啦啦!”上百名亲兵营战士同时举起了武器,只待刘成良令下。 对峙的刹那,吴凤典已经率队冲到镇子口,法军军官见势不妙,立刻向镇中撤 退。 左营战士立刻占领了从镇子到河边的所有据点,切断了法军和物资的联系。吴 凤典大喊道:“成良,把狗腿子杀光了再跟他们计较!” “让你们的头领来见我!”刘成良用越南话大声道。 “你是什么人,竟敢挡我们秀林军的路!”义军中,一名脸带刀疤的汉子高声 喝问。 “黑旗军,刘成良!”刘成良冷笑着,右手食指往扳机上轻轻一搭——不管是 哪路义军,谁要是敢动黑旗军的粮食,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个下场。 “你是要找我说话吗?”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众义军身后响起,前头的义军立刻 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空隙,齐呼:“大头领!” “凤珠!”刘成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没敢喊出声来。 蒙面女子款款而来,左手一抬,义军士兵便齐齐将武器放下。 “是她,一定是她!”那声音,那身形,刘成良放下短枪,一时百感交集。 “黑旗军是朋友,老韩,带着兄弟们立刻往南追击,不能跑了一个法国人!” 隔着面纱,那双眸子始终不曾再看刘成良一眼,冰冷的声音在枪声中是如此绝决。 义军撤走了,刘成良开始明白,有些事情只有起点,却没有结局,人活在这个 乱世里,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命运的轨迹让人们擦肩而过,留下那一瞥的记忆, 深藏心底…… 镇南关前,枪炮轰鸣,在各路清军的强劲反击下,法军开始往后退却。 “报!父帅,我军各路人马会攻镇南关,法军抵挡不住,已向文渊败退!”冯 相钊飞报。 “好!”冯子材抹了把花白的胡须,喝道,“传令萃军各营,杀出关去!” “大帅!”一名幕僚走上前道,“上峰未曾下令追击,贸然进军,倘若有失… …” “迂腐!”冯子材一把将他喝退,朗声道,“此战正是我辈男儿建功立业的大 好机会,临阵决战岂能坐失良机!纵是怪罪,又能奈我冯子材何?出兵!” “喳!”众将轰然应诺,冯子材仰天长笑。 激战半夜,法军在临洮聚集的物资都成了黑旗军的战利品,天明时分,河内通 往临洮的大道旁多出了上百个由三下一上四个人头堆成的小包——这一战,黑旗军 斩首四百余。 临洮镇前,刘永福手中捧着那把乌黑的长刀,面朝东北,眼中满是期待。 “大帅!”李德才飞奔而来,一个踉跄在刘永福跟前跌了一跤,大声道,“大 胜,大胜啊!” 刘永福一把将他拎起,大声道:“什么大胜,谁大胜了,可是镇南关?!” 李德才喘着气,连连道:“镇南关大捷,冯老将军大胜啊!” “哦?哈,哈哈,哈哈哈……”刘永福一把推开李德才,大笑三声,连连问道, “清军打到哪儿了?法军败往何处?冯老将军现在何处?” 李德才道:“清军十万大军收复镇南关,现屯于关前;法军先退文渊,再退谅 山,冯老将军已率所部萃军直下谅山,与法军决战啊!” “打得好,打得好!”刘永福一边搓手,一边来回踱着大步,嘴里嘀咕着, “当年老子就是这样被他赶进越南的深山老林里,现在也要让法国人尝尝他的厉害, 嘿,哈哈哈……” “李德才!”刘永福突然收住脚步,大吼一声。 “喳!”李德才被吓了一跳,险些又跌一跤。 “你,动用你手下所有的人,立刻把黑旗军临洮大捷、斩首五百的消息放出去, 一天之内,一定要传到冯子材耳朵里,就当是我刘永福送给他的一份大礼,哈哈哈 ……” 一天后,大队滇军出现在经由临洮南下的大道上。唐景崧策马而行,在他的劝 说下,云南方面决定不再追究刘永福擅自出兵的责任,并利用黑旗军偷袭临洮成功、 清军在镇南关大破法军的大好机会挥师南下,从背后包抄法军侧翼,趁势收复西线 各州县。 “放出去的刘永福才能打胜仗。”唐景崧叹了口气,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 千里请缨入越,奔走辗转近三年,终于等来了镇南关、临洮两场大捷,可成全的却 是钦州二虎的威名。二虎守关,南疆从此无事吗?他和刘永福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 完结了吗? 谅山前线,冯相钊飞身下马,大步冲到冯子材跟前,大声道:“父帅,临洮大 捷,黑旗军斩首四百;滇军南下,接连收复西线州县!” “临洮大捷?黑旗军?”冯子材先是一怔,旋而大笑——好一个刘永福,老冯 我打胜仗,你也不落下;能够在我老冯全力追杀下活命的人,果然有点本事! 冯子材抹了把嘴角的胡须,道:“相钊,你派人去告诉刘永福,就说老冯我在 钦州府上摆下了鸿门宴,问他有没有胆量来赴宴!这个刘二,哈哈哈……” “鸿门宴?”刘永福大笑起来,敲了敲烟斗,对那萃军幕僚道,“回去告诉冯 帅,就说我刘永福定当亲自登门拜会!” 光绪十一年,镇南关大捷后,刘永福和他的黑旗军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