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果说命运是由很多个巧合在不经意间串联而成,那么换一个角度,这些巧合 也是一种必然。刘永福和黄飞鸿,年纪相差近二十岁,却因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相 识,有如多年老友般相交、相知,刘永福粗豪而不失深沉、黄飞鸿内敛而不失慷慨 的气度胸襟都令对方甚为折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光绪十四年,正月,广州。年关方过,新铺开张,爆竹声声。镇南关一战,天 朝王师杀得法国人丢盔卸甲,两年前,威震南疆的黑旗军进驻广州,从此两广太平, 朝廷的洋务运动又开展的如火如荼,地处香江之滨的广州城更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喜 庆气象。 仁安酒楼二层的包间里,两位身着深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对席而坐,不同的是, 左边那人稍稍胖、梳了个大背头,盘膝而坐,右边那人则留了一个十分精神的寸头, 跪坐。包间的窗子正对仁安街,矮桌上摆着几个漂亮的小菜,中间搁着一小壶酒, 两人边吃边聊,时不时往街上投去一瞥,心思显然不全在饭局之上。 大背头端起酒盅,微笑道:“景虎先生,吴某祝你的马行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来,干!” “叮!”两杯相撞,发出一记脆响。景虎道:“安南的生意,还要吴老板多多 关照啊!” “那是当然,大家都有钱赚嘛!”大背头斜眼朝仁安街不远处的一所大宅瞅了 一眼,道,“那是一处跌打医馆,听说是一名佛山武师开的,名叫宝芝林。” 景虎道:“我听说过,拳打岭南二省,脚踢香江两岸——黄飞鸿。” 大背头道:“区区一介武夫,草莽之流,开间医馆聊以谋生罢了,先生请——” “呵呵,我倒是想跟他打一场。”景虎挺了挺腰杆,沉声道。 “这个……”大背头面露难色道,“黄飞鸿在民间威望甚高,镇南关大战后, 广州地方很是排挤外国人,在这个时候出言挑战,对您的生意恐怕会有不小的影响。” 景虎微微一笑,道:“这点你不用担心,生意是生意,较量是较量,很快,你 就能看到一出好戏;黄飞鸿,我自有办法让他来找我。来,吃菜!” “阿虎,开饭啦……”喊声未完,八条黑影一阵风似的从大树下掠到,只片刻 就风卷残云般把碎骨肉沫剩饭剩菜扫得一干二净。刘成良笑嘻嘻的站在一边,双手 叉腰道:“要吃好的,自己出城找去,呆在家里,只能吃剩下的!” 从越南前线来到广州已经两年,时任南澳镇总兵的刘永福给已经长大的八条 “阿虎”定下了一个规矩:每天只给吃一顿,吃的都是府上剩下的最粗劣的食物, 而且还是半饱,为的就是让阿虎的孩子们时刻记住饥饿的感觉,只有饥饿,才能让 它们主动外出觅食,保存那一份野性的生存能力。每隔一阵,刘永福就会去郊外打 猎,一次只带四条“阿虎”,每次都让它们吃的满身血腥油腻的回来,让剩下四条 只吃了半饱的“阿虎”馋得直咬牙,所以当下一次轮到它们出猎时,就会分外勇猛 的捕杀猎物。 “没有仗打,它们也是闲的慌啊!”一身灰色长衫的刘奇勋徐步走来,虽是文 生,可他却是刘永福麾下四大幕僚中最不怕阿虎们的一个。 “父帅还在午睡吗?”刘成良拍拍“大虎”的脑袋,让它带弟妹们上一边玩去。 刘奇勋道:“被爆竹吵的睡不着,跟李德才上街散步去了。” “散步?带了多少护卫?”刘成良警惕的问道。广州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治 安一直不好,刘成良见刘奇勋摇头,双手一拍,喊了声“大虎二虎,跟我来”,拔 腿就往外去。两团黑风紧随其后,往院外奔去。 长街上,一身便装的刘永福与李德才并肩而行,生人一眼望去,还以为黝黑精 瘦的刘永福是李德才的长随。大街上热闹欢腾的景象让刘永福的心情宽松了不少, 李德才滔滔不绝的给他讲述着广东地方的风土民情——这位大帅虽然没念过书也不 识字,却十分爱听故事,野史传说评书唱段统统来者不拒,兴起时还会哼上几句。 从越南战场归国后,两广地方以各种名义将黑旗军裁撤到不足千人,其余部众 一部分留在了保胜,一部分退伍,散居中越边境。按照当年与唐景崧一起合计的安 排,刘永福在钦州府邸旁买下了一段街面,把愿意跟随自己归国的阵亡将士遗孀安 置在那儿,剩下的黑旗军各营精锐则跟随他来到广州,成为他总兵镇下的核心力量。 出镇广州的两年间,安逸闲散的生活并没有让刘永福懈怠,他一边着手整编扩充兵 员,一边通过各种途径购置军火枪炮——只要战事再开,黑旗军仍是一支立刻能拉 上战场杀敌的劲旅。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引起了刘永福的警觉,紧接着前头街上便鼓噪 起来,赶街的百姓大呼小叫着从前方涌来,一片纷乱中还夹杂着几声马嘶。 李德才伸手抓住一名行人,大声问道:“老兄,出什么事了?” 那人一把挣脱李德才,嚷嚷着拔腿就跑:“大洋马闯街,撞死人了,还不快跑!” “大洋马闯街,谁家的畜生这么大胆!”李德才嘟囔了一句,被刘永福一把拉 到街边。 逃跑的人越来越多,整条大街都炸开了锅,李德才怕刘永福多管闲事,小声道 :“大帅,这事就让地方衙门去管,这儿人多混杂,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咱们还是 先回去吧!” 刘永福淡淡道:“你先回去,我看看。”李德才一脸苦色,刘永福不走,他怎 么能走;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吓,一个劲的嘶叫着。 “好马!”刘永福一眼就瞥见了那乌黑挺拔的身影,忍不住赞道。长街那头, 一匹通体乌黑、全身清一色油亮皮毛、模样极为雄壮的高大战马咆哮着驱赶着街上 的人群。马儿还没上鞍,只套了个笼头,显然是尚未完全驯服就从马行里逃了出来。 李德才瞪大了眼,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大马,跟它一比,越南马简直成了骡子, 就连法国军官骑得那些高头白马,精气神上也不及此马万一,更难得的是,这匹黑 马跑起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四蹄一开,就有如千军万马迎头杀来,路见如此 好马,刘永福岂肯离开…… “李德才,让开!”刘永福一把推开李德才,提了提裤腰,当时就卷起了袖子。 “大,大,大,大帅,你要干什么?”李德才挺身挡在他身前,一副忠臣死谏 的模样。 “让开!”刘永福力气大,一下就把李德才摁开,甩起大步就往街上去。 “嗡!”人群一哄而散,大黑马撞翻了几个铺子,一眼瞥见了人群中唯一没有 逃跑的刘永福,长嘶下,前蹄腾空而起,大尾巴一甩,撒开蹄子“西溜溜!”就朝 刘永福奔来。 “啊哟哟,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大帅啊!”李德才急得上窜下跳,刘永福要是 有个什么闪失,不说吴凤典韩再勋那些个骄兵悍将,单就那八条大犬,就足够把自 己给撕了。 “来得好,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酷爱猛犬烈马的刘永福对黑色有着强烈的喜 好,一看这厮如此带劲,顿时性起,立刻深吸一口气,却没有正面冲向大黑马,而 是顺着它冲来的方向沿着街边缓缓起步,渐渐加快速度,与大黑马平行快跑。 李德才一路小跑着跟刘永福,不敢离他太远,心底下十万个后悔带刘永福上街。 那大黑马见此人居然敢跟自己比拼脚力,也被激起了性子,可它没有立即发力, 而是慢慢放慢了速度——纯种烈马的傲慢天性让它决定先让对手几步,让他跑到自 己前头之后才一鼓作气将他超越,继而用胜利者的姿态回身蹦达,羞辱这不知天高 地厚的黑脸男人。 “这马怎么跑不动了,还是怕了大帅?”李德才还在纳闷,刘永福突然发出一 声暴喝,一个转向猛地就朝大黑马扑去。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不仅惊呆了李德才, 也让大黑马措手不及——刘永福早看出此马性情刚烈傲慢,正面迎上只是送死,侧 面又跑不过,先前的同向奔跑不过是个幌子,想收拾它,唯有激起它傲慢的性子, 利用它放慢脚步的机会突然袭击。 “糟糕!”大黑马暗叫不妙,正要发足,突然觉得后脖子上一阵剧痛,那该死 的黑脸男人竟抓着自己漂亮的鬃毛纵身跃上了背脊——着了他的道儿了! “哈哈哈,好本事!兵者,诡道也!”李德才在一旁大声叫起好来。 “哈哈哈,好马!”刘永福左手扯着大黑马的鬃毛,右手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记, 又拿脚后跟往马肚子上狠狠踹了两下,解气道,“让你蹦,让你跳,看老子怎么收 拾你!” “西溜溜!”吃了闷亏的大黑马岂会甘心被人骑在胯下,原地踏了几步,冷不 丁又是一声长嘶,甩起前蹄,整个身子挺起半空,脖子一昂就想把刘永福从背上甩 下去。 “哦……!”从长街两头聚集起来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唯恐那黑脸汉 子摔下来。 “想甩老子,没那么容易!”刘永福一咬牙,双手死死抓住鬃毛不放,身子往 前一扑,两腿猛夹,屁股紧紧贴在马背上,整个人与马身紧贴在一起,牢牢粘住。 “哦!”人群的欢呼激怒了大黑马,“啪嗒!”一声前蹄落地,大口喘着粗气。 “好!”人群再次欢呼,可就在人们以为它会乖乖听话的时候,后腿一蹬,屁 股一撅,马尾向天,后半身“呼!”的腾空,将背上的人狠狠甩向半空。 “啊!”人群中又是一片惊呼,那黑脸汉子整个人被甩了起来,只靠双手死死 抓住鬃毛,才没有被大黑马从背上甩下去。李德才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急 得直搓手——刘永福五十一岁了,再好的身板也经不起这等折腾;他还不能喊,刘 永福最不喜欢拿官身招摇! 马背上的刘永福疼的龇牙咧嘴——由于没有上鞍,大黑马这一撅,那根坚硬的 脊梁骨正好撞在他屁股中央;没有马鞍也就没有马镫,两脚空荡荡没着落,整个身 子一下被甩上半空,落下的时候屁股再次砸在马脊梁上,差点把他给疼晕了…… “畜生,竟敢顶老子屁股!”刘永福火了,腾出一只手往腰间一摸,一把握住 了匕首。 “让开,快让开!”长街那头传来刘成良的声音,围观的人群惊呼着朝两边散 去,不是因为刘成良带了多少兵来,而是冲在最前头的两团黑风太过凶猛。 “嗷呜!”大虎二虎在离大黑马几丈远的地方站定,同样的乌黑皮毛,同样的 凶悍眼神,同样的杀气腾腾,两条猛犬像是突然发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样立刻进 入战斗状态,它们所顾虑的,唯有正在大黑马背上受罪的主人。 乌黑的身影,猛兽的气息,大黑马在同一时刻也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刘成良 朝刘永福喊了声“小心”,却勒住大虎二虎没让它们往前冲——现在决不是硬拼的 时候,希望大虎二虎能让大黑马安静一些,这样刘永福才有机会从马背上下来。 果然,大虎二虎的威慑起了作用,面对更大的危险,大黑马渐渐安静下来,两 眼死死盯住前方那两头黑乎乎的猛兽,不再胡乱蹦达。围观的人群也不再喧哗,无 数双眼睛盯着场中,要看看这一人一马两头猛犬僵持的局面究竟如何收场。 “老爷,快下来!”在众人面前,李德才很聪明的改变了对刘永福的称呼。 谁知马背上的刘永福全然没有借此机会脱身的意思,右手一抬,寒光暴现! “啊!”伴着一阵惊呼,本就蓄势待发的大黑马受不住屁股上的剧痛,“西溜 溜!”一声长啸,整个儿腾跃而起!只剩单手抓鬃毛的刘永福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 的冲击,一下从马背上飞了出去,在空中翻滚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屁股栽进不 远处的瓜果摊里。 “上!”刘成良飞奔向刘永福,同时放出了大虎二虎。 “老爷啊!”李德才飞身扑到刘永福身边,“西里哗啦”扒开被压得稀烂的瓜 果,一把扶起刘永福,使劲摇了几下,连连道,“老爷您没事吧,说话啊,啊哟我 的老爷啊!” 刘永福不是不能说话,而是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动,绿着脸,眉毛都 曲了。 “别乱动,我来。”刘成良一手扶住刘永福的肩膀,一手往他后腰上一托—— 刘永福落地的时候滚了几轮,最后才撞在摊子上,很可能是伤了筋骨。 另一头,面对疾速冲来的两头猛犬,大黑马只是退了半步,身子微微往后倾斜, 后腿弯曲,一看就是在准备蓄势搏杀。大虎二虎停了下来,并非被大黑马的气势所 慑,而是兵分两路一左一右缓缓朝它靠近,不约而同的咧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 “成良,扶我起来;喊住大虎二虎,别让它们打起来!”刘永福咬牙道。 “老韩,派人去查查这匹马的来历,再把营中的驯马师找来,不能让它跑了。” 刘成良低声吩咐了几句,李德才一溜烟去了。刘成良吹了记口哨,喊住了正要联手 进攻的大虎二虎,心思缜密的他很快想到,父亲看中了这匹大黑马,就像当年收留 阿虎一样,父亲对猛犬烈马有着特殊的感情,尤其是黑色的,无论如何要把它弄来 给父亲当坐骑。 大虎二虎极不情愿的往后退了几步,眼中凶光不减,虎视眈眈的瞪着大黑马。 刘永福咬牙站了起来,整个腰身像打了绷带一样不能动,只能挺着肚子一小步一小 步的往前走,经过大黑马身边时,忍不住嘟囔道:“好小子,回头再来收拾你!” 大黑马抖了抖耳朵尖,很是不屑的甩甩尾巴,算是回应。 就在李德才离开后不久,四名伙计打扮的年轻汉子提着一堆绳套之类的家伙来 到长街上,很快就把大黑马制住,牵走。人群很快散去,伤了腰身的刘永福没法坐 轿更不能骑马,只能在刘成良的搀扶下挺着僵直的身子一步步慢慢往回走。 “他就是刘永福?”临街的酒楼上,大背头和寸头景虎目睹了意外发生的全过 程。 大背头道:“刘永福流寇出身,想凭一匹马来暗算他,恐怕很难。” 景虎笑道:“吴老板两次花重金刺杀他不成,我又岂会寄希望于一匹马?能把 他摔残废了当然好,即使不能,也好杀杀这位黑虎将军的威风,不也大快人心?” 大背头笑了笑,道:“嘿嘿,黑虎将军,景虎先生的用心恐怕不至于此吧?” 景虎道:“我想去拜会一下这位黑虎将军,你说,准备什么礼物好呢?” 大背头眼珠子一转,道:“您不是早已备好了吗?得不到的,才更令人难以拒 绝啊……” 景虎眉角一动,举杯道:“知我心者,吴老板也,干杯!” “这已经是第四位,怎么还是不见效,这都是些什么大夫啊!”刘府前院,刘 成良心急如焚,双手叉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管家神情尴尬的站在一旁,也是 束手无策——广州城里几个出名的跌打大夫都请来了,能用的药膏都贴过了,药水 也都擦了用了,可刘永福的腰伤就是不见好转,一连十几天,只能挺着身子慢慢走 路慢慢吃饭,连睡觉都只能趴在那儿不能翻身,亏得刘永福脾气硬,愣是不吭一声, 也从不迁怒下人。 “你倒是想想,这广州城里还有什么好的大夫啊,实在不行,顺德东莞番禺佛 山,多派些人去找!”火爆性子的黑旗军将领邓遇霖急得直冒火,恨不得揍管家一 顿。 “你就别嚷嚷了,吵着大帅歇息!”韩再勋将邓遇霖拉到一旁,也是一脸的焦 急。 “等等,把你刚才说的几个地方再念一遍。”吴凤典突然道。 “顺德,东莞,番禺,佛山。”韩再勋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 “佛山……”吴凤典一拍大腿,道,“就是佛山,你们听说过黄飞鸿黄师傅没 有?” “你是说仁安街宝芝林的黄飞鸿黄师傅?”刘成良问道。 话音未落,管家从外面匆匆走来,将一封信交到刘成良手中,道:“这是越后 马行景虎先生派人送来的,说是三天后要亲自登门拜访老爷……” “景虎?日本人?倭寇?不见不见,去他娘的蛋!”邓遇霖破口骂道。 “越后马行?”刘成良心头“咯噔”一下,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将信一收,道, “先不急着回复他们,三天内父帅要是能痊愈,见一见也无妨;如若不能,再回绝 不迟。管家,你速速备一份礼物走一趟宝芝林,务必把黄师傅请来,越快越好。” 管家走后,刘成良让几位将军先回去休息,这才拿着景虎的信去见刘永福。 仁安街,宝芝林,前厅。黄飞鸿将刘成良的亲笔信往案上轻轻一搁,对刘府大 管家道:“劳烦先生稍后,待黄某略做准备,这就随先生前去为大帅诊治。” 大管家松了口气,他本以为黄飞鸿会因为刘府最后才来请他出诊而不快,没想 到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医师不但没有半点架子,竟还如此爽快的答应下来,当即连 声道谢。 “师父,您不是说过,不给当官的看病诊治吗?”后院里,弟子邓秀琼不解的 问道。 黄飞鸿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道:“别的官儿都可以不理,唯独刘永福不能不 理。师父我看不起的是那些只会鱼肉百姓、做洋人哈巴狗的贪官污吏,却不是像他 这样的真汉子。阿宽,你跟我去刘府走一趟;世荣,这儿你看着,今日谢客。” 这一年,黄飞鸿三十二岁,开办宝芝林之前,黄飞鸿曾任广州水师武术教练, 并被提督吴全美聘为军中击技教练;两年前,就在黑旗军进驻广州后不久,其父黄 麒英和吴全美先后去世,黄飞鸿便辞去军中职务,在仁安街开办了跌打医馆宝芝林。 几个弟子中,以梁宽武艺最高,也最为机敏,故多带在身边;林世荣性情沉稳办事 周全,故让他留下打理宝芝林事务。 傍晚时分,大管家用马车将黄飞鸿师徒接到刘府门前,刘成良等人立刻将师徒 二人请进府中。黄飞鸿询问了刘永福的受伤经过和目前的状况后,没有半句多余的 话,要求立刻入内为刘永福诊治。黄飞鸿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让刘成良十分欣赏, 当即安排刘永福就诊。 “吱嘎!”黄飞鸿推门而入,抬眼打量四下:刘永福的卧房不大,陈设也很简 单,一张卧榻、一张书案、两张椅子、一只木柜。刘永福就趴在前头的木榻上,却 看不清他的相貌。 “黄师傅来了,容我起来说话。”趴在卧榻上的刘永福嗓子有些哑,说完就要 起身。 “筋骨扭伤最忌乱动,大帅还是趴着,别的事由我来。”黄飞鸿将药箱往案桌 上一搁,打开,又朝榻上瞧了一眼: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威震南疆、令法国人 闻风丧胆的黑虎将军,从一个医师的角度来看,刘永福的体格筋骨都不算上乘,甚 至有些畸形,可站在一名习武者的角度来看,恰恰是这种有些怪异的体格,才让刘 永福能够在被烈马摔下的强烈撞击下仅仅挫伤了筋骨。黄飞鸿虽不信命相,却不能 否认刘永福身上确实有些“异数”。 黄飞鸿走到榻前,挽起袖子,道:“我的手势很重,大帅要是忍不住,就喊出 来。” 刘永福扭头望了他一眼,这位面相敦厚的年轻医师果然跟先前几个老头子庸医 不太一样;刘永福一看到黄飞鸿的手,就知道此人不但是个医师,还是个深藏不露 的武林高手。一个懂武功的人来治外伤,刘永福对黄飞鸿又多了几分信心。 刘成良等一众黑旗军将领及几位幕僚都守候在屋外,要是连黄飞鸿都没法医好 刘永福的伤,那他们只有修书恳请湖广总督张之洞相助了。不过从见黄飞鸿的第一 眼起,刘成良就对这个医道武术皆通的魁梧汉子很有信心——从长街遇烈马到请黄 飞鸿出诊,加上越后马行的拜帖,刘成良越来越觉得这几件事之间决非偶然发生这 么简单,更何况李德才在事后就探悉那匹大黑马正是越后马行刚刚从日本国内运来 的种马,那个景虎究竟是什么人呢? “啊……!”一声惨呼打断了刘成良的思绪,那是刘永福的声音,屋外众人无 不面色大变,邓遇霖更是抢先冲上前一把推开房门,大声道:“大帅!” “大帅!”众人的惊呼声中,随黄飞鸿一同前来,守在门口把风的梁宽却是笑 嘻嘻的一脸无辜状。 刘成良松了一口气,随众人来到屋前,里面的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刘永福 已经下榻,正张开胳膊伸伸懒腰活动筋骨;黄飞鸿笑吟吟的站在一旁,两手空空如 也。刘成良走进屋里,上下打量了刘永福一番,不可思议道:“父帅,这……都好 了?” “黄师傅果然妙手啊!”刘永福笑着扭了扭腰身,在黄飞鸿肩膀上拍了两下, 笑道,“刚才那一把可真把我老刘的命给掐掉了半条;以后你们哪个要是犯了军规, 就让黄师傅给他来这么一下,保管以后谁都不敢再犯!” “轰!”众人笑做一片,刘成良大声道:“管家,摆上酒席,给黄师傅接风!” 如果说命运是由很多个巧合在不经意间串联而成,那么换一个角度,这些巧合 也是一种必然。刘永福和黄飞鸿,年纪相差近二十岁,却因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相 识,有如多年老友般相交、相知,刘永福粗豪而不失深沉、黄飞鸿内敛而不失慷慨 的气度胸襟都令对方甚为折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席间,率性耿直的邓遇霖大声道:“听闻黄师傅以拳脚功夫名震广东,不知可 否露两手给兄弟们瞧瞧?” 韩再勋与吴凤典相视一眼,像他们这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大多看不起那 些只会花架子的江湖中人,邓遇霖的话看似酒后无心之言,实则带有很深的轻蔑。 “赤裸裸的挑衅!”梁宽看了黄飞鸿一眼,要按了他平日里的性子,早就要邓 遇霖好看! “成良,遇霖喝多了,带他下去。”刘永福只是淡淡一句。 刘成良刚起身,黄飞鸿却笑道:“黄某粗学了几下拳脚,都是乡亲们抬爱。今 日与大帅及各位将军一见如故,既然这位将军有兴切磋,就让小徒梁宽为大家助兴。 阿宽!” “知道了,师父!”大眼机灵的梁宽一跃离席,朝众人一抱拳。 “成良,你陪这位兄弟过过手。”刘永福并没有让邓遇霖出战:邓遇霖性子鲁 莽,较量时很可能下手不知轻重使双方都下不了台,刘成良的功夫不逊邓遇霖,却 更为沉稳机智,容易把握分寸;再者,吴凤典韩再勋邓遇霖等人都是四十上下的老 将,一旦输了面子上过不去,刘成良与梁宽都不到三十岁,同辈较量,左右都好掌 控。 刘成良一点头,起身离席。两人往场中一站,互一拱手,各自退开一步,席上 众人便对他们的实力有了大致的判断:从年龄上看,梁宽比刘成良小了几岁,身形 轻盈步下灵活,可刘成良丰富的实战经验却是他无法比拟的,因此梁宽很聪明的选 择了徒手较量,不让那些把兵器当筷子使的老兵们占到太大的便宜。 梁宽率先进招,身随拳走,脚踏莲花,很快就占到了上风,将刘成良逼退数步。 刘成良丝毫不乱,退到第四步时,便稳住身形开始反击。与梁宽的拳路不同,刘成 良的招式很简单,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这是战场上的准则——与其打得漂亮,不 如多一分力气将敌人轰毙。 “啪!”一直避免正面硬撼的梁宽终于实打实的与刘成良对轰一拳。两拳相交, 刘成良下意识的继续加力,要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将对手击倒;梁宽则化拳为掌, 以不同的变化来偷袭对手。结果便是梁宽的手臂上挨了刘成良一拳,刘成良的肩膀 上也被梁宽扫了一掌。 转眼十几招过去,由于派下场的双方都是机敏缜密之人,故而场面上你来我往 打得很热闹,实际上却都没使上全力,招招点到即止。到第二十招上,黄飞鸿终于 笑道:“阵前对决果然不同于江湖较量,令黄某大开眼界,大帅,今天就到这儿吧! 阿宽——” “呼!”梁宽十分机敏的抽身退开,刘成良也收住双拳,微微颔首,以示敬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永福突然起身,朝黄飞鸿一拱手,正色道:“黄师傅医术精 湛武艺高超,刘某有个不情之请——请黄师傅出任我黑旗军军医官兼领教习,还望 黄师傅不要推辞。” “师父!”梁宽急了,黄飞鸿要是答应,刚刚有点儿名气的宝芝林怎么办? 黄飞鸿从容起身,朝刘永福拱手道:“黄某行医习武,为的就是能为国家出一 分力,为百姓尽一分心;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乃我辈男儿之夙愿,承蒙大帅不弃, 飞鸿岂敢有拒!” “黄师傅答应了?”刘永福一把握住黄飞鸿的双手,激动不已。 黄飞鸿笑道:“大帅性情中人,飞鸿岂能矫情?答应了!” “好!”刘永福轰然举杯,朗声道,“为了黄师傅,为黑旗军,干!” “干!”举杯处,满堂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