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黄飞鸿的每一句话,都如钢锥般凿在他心头:来中国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很可 能会踏上一条不归路,可在满腔热血的激励下,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登上了远洋的海 船;他效忠的是自己的国家和伟大的天皇,虽然他的上司也曾很清楚地说过他们在 必要的时候需要为大日本承担责任,但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理 想有抱负的男人,他从心底里感到不甘,责任,为什么不是由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 们来承担?人的命,天生就有贵贱吗?“你们日本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既自卑又自 尊,不肯屈居人下,偏又像狗一样在人前卑躬屈膝;一旦有机会,又会像野兽一样 发泄,完了又是自卑与无奈……” 刘永福康复的第三天,刘府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越后马行的老板景虎信一。 景虎如约带来了他的礼物——挨了刘永福一刀、被大虎二虎视为平生大敌的那匹纯 种东洋大黑马。 从李维业脑袋上割下来的那簇金黄色的头发就摆在前厅正中,不论是嚣张跋扈 的法国人还是谦恭隐忍的日本人,刘永福对洋人有着近乎本能的厌恶,若非刘成良 事先提醒这个日本人很有些来头,刘永福根本不屑一见。 大庭广众下的日本人总是显得那么彬彬有礼,如果换了中国马行的掌柜,非但 不会亲自上门致歉,还会拿马屁股上的伤口说事,反咬一口把受害者告上衙门。从 进门起,景虎就开始必恭必敬的向刘永福鞠躬,还用一口标准的中国话说了不下二 十次的“对不起”,直到刘永福说此事不必再放在心上了,他才诚惶诚恐的道明来 意,要把大黑马送给刘永福赔罪。 “接受一个日本人的礼物?”刘永福大口大口的抽着旱烟,当年投身义军时, “杀洋人”就是义军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在越南抗法的那段日子里,不管是洋人、 伪军、甚至土著,都是黑旗军倾力打击的对象,别说接受洋人的礼物,就连放走一 个洋人都要被人骂作狗腿子。 “大帅,”景虎再次鞠躬,正色道,“人们对于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东西总有着 特殊的感情,我把它送给您,不仅是给它一次向您赎罪的机会,更是为了表达我对 您在十几年越南抗法战争中表现出来的英勇与智慧的敬意,请您务必收下。” 刘永福放下烟斗,平心而论,这匹大黑马是他所见过最威武、最有精神的上等 战马,尤其是那一身漂亮的黑毛,实在令人爱不释手;可自己要是收了,军中的将 士们会怎么看?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收受贿赂,只要拿了洋人的好处,就是卖国贼、 汉奸、狗腿子! 再退一步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 个日本人今天牵着马来赔罪,明天就不会拿着银子来请你办这个那个的事吗?主帅 开了先例,往后还能拿什么去震服麾下将士,下面的将官还会纷纷效仿;大清的军 队就是这样一点点被人腐化,难道黑旗军也要重蹈覆辙吗?刘永福倒吸一口凉气, 像是突然看到了景虎的险恶用心一般,猛地拍案而起,扬声喝道:“带着你的畜生 给我滚出去,只要我刘永福活着一天,就不会受你们洋人半点好处;你的头发不够 长,也可以把脑袋留下!” 景虎又惊又怒,这是中国人吗?他怔怔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 他知道,继续谈话只会惹来对方更大的暴怒,第一次送礼被拒绝,也在他的预料之 中。景虎什么都没说,只是面带歉意的朝刘永福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打扰了”, 起身大步离去。 刘永福长叹一声,一屁股坐下,他觉得很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你必须表态, 而这种表态很大程度上并非自己的本意,而是为了迎合大众迎合舆论的无奈之举… … 把马交给驯马师带走后,景虎有些神情恍惚的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虽 然他始终坚信只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礼物送上门,对方迟早会收下,可从直面刘 永福的第一眼起,他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中国人是个另类,他的眼 神中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他的作风与说话的口气同样绝决,究竟需要怎样才能打破 他的心理防线呢? 沉思间,一道人影挡在了景虎身前。景虎停下脚步,十分警觉的把手按在腰间, 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男子,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自己。 “你是谁?”景虎右脚往后挪了半步,一旦有变,便可随时发力。 那人微微一笑,道:“先用烈马在街上演一出好戏,再亲自牵马上门卖弄人情, 景虎先生,这就是你们日本商人结交朋友的手段吗?” 景虎勃然色变,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佛山——黄飞鸿!”话音落,黄飞鸿微一侧身,单掌向前,掌心向天做“请” 状。 “黄—飞—鸿!”景虎用力重复了一遍,原来他就是自己想要约战的人!想到 这儿,景虎慢慢挺直了身躯,神情倨傲的望着他,以一个武士特有的姿势回应了他。 黄飞鸿仍是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情,不慌不忙道:“大帅收下景虎先生的礼物了 吗?” 景虎老脸一红,脸色更加难看了。如果在日本国内,黄飞鸿这种几乎蔑视的嘲 讽言语完全能够引来一场决战;可这是在广州,中国的地方,景虎忍了,牙关紧锁。 “看了先生是被大帅轰出来的。”黄飞鸿笑道,“礼送不出去,脸上自然不好 看,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大帅收下先生的礼物,不知先生有没有兴趣。” “他到底想怎么样?”黄飞鸿的话让景虎愈发纳闷,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黄飞鸿面色突然一沉,道:“先生也是个习武之人,我听说你们日本人时时处 处都在学中国,就拿武术来说,你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挑战中国;既然这样,我给 你一次机会——三天后,白云山能仁寺前,你我一对一较量一次,不知景虎先生敢 不敢赴约。” “八嘎!”景虎被激怒了,作为越后武士世家的传人,他没有理由在面对挑衅 时退缩,更何况他早有与这位广东武术大师一较高下的打算——用马伤刘永福,就 是要让黄飞鸿出手医治;黄飞鸿心思缜密,一定会从马的身上追查到自己,以黄飞 鸿疾恶如仇的性格,他决不会坐视中国将军被人暗算而不理,只要他找上门,景虎 就能免去挑衅中国人的非议。 “要是你胜了,我就带着宝芝林回佛山,从此不再踏足广州半步;要是我胜了, 景虎先生就得交出一百匹上等战马,并且把之前那匹大黑马给我,我呢,就以赢了 先生的名义把它转赠给大帅,也算帮您解决了一个难题,如何?”黄飞鸿开出了条 件。 景虎沉思片刻,一咬牙,道:“好,三天后,能仁寺前,一较高下!” 黄飞鸿十分潇洒的闪出去路,笑道:“走好。” 景虎冷哼一声,愤然离去。 三天后,白云山下小道,两骑并驰,在山前勒马。刘成良一指前方那条并不太 宽的泥石小路道:“父帅,从这条路上去便是能仁寺。”两人翻身下马,前方就传 来黄飞鸿的声音:“大帅,少将军,这边请。”刘永福将马缰往刘成良手里一塞, 道:“你在山下等我,有黄师傅在,不用担心。”刘成良点点头,朝黄飞鸿一拱手, 牵马离开。 初春时节,寒气未尽。徐徐山风中,刘永福与黄飞鸿并肩而上,虽是常年习武 体质强健,可他们仍然感到了丝丝凉意。黄飞鸿道:“大帅可知我为何请您相邀游 山?” 刘永福道:“就算没事,走走山路出一身汗,总胜过闷在府里。” 黄飞鸿道:“此番相邀,是想请大帅做个见证。” “见证?”刘永福奇道,“我刘永福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见证?” 黄飞鸿笑道:“我听说越后马行的景虎先生想把上回伤了大帅那匹大黑马当作 礼物送给大帅赔罪,却被大帅一通臭骂轰了出去,现在广州人人争相传颂此事,说 大帅您好骨气。” 刘永福道:“不瞒黄师傅,我确是很喜欢那匹马,可身为一方总兵官,又岂能 因一己私好而置大义气节于不顾?刘永福不识字,却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 黄飞鸿点点头,带着刘永福转进一条僻静的小径。小径依山而建,一侧是高耸 的山崖,另一侧是一条山涧,冬日水少,山涧为两岸草木掩蔽,只能听见潺潺水声 自脚下流过。黄飞鸿随意折了两截竹枝,递了一根给刘永福,道:“山间行路,用 这个,省力。” 刘永福接过竹枝,用它撑在悬崖一侧,既能防止打滑,又能避免被山风吹得左 右摇晃立足不稳。黄飞鸿先行,刘永福也吸了口气,往前迈进。漫步山间,崖壁嶙 峋,水声不绝;偶有一阵山风拂过,更觉清凉舒爽。走了一段路后,刘永福感到整 个人渐渐地放松下来,离开了越南的穷山恶水,卸下了兵戈铠甲,远去了铁马烽烟, 青山叠嶂、奇景在目。 小径顺着山势拐过一个弯,耳旁水声轰然变大,如雷奔鸣,阵阵水气扑面而来。 再走一阵,拐过一片茂密的矮树林,一处浓绿色的深潭赫然在望。黄飞鸿道:“这 条小路是我在采药时无意间发现,平日里极少有人走动,虽然不是什么捷径,却是 风光独好。” 顺着水声,刘永福极目远眺:山上的溪水在前方不远处与山体相撞,接着灌入 深潭,湍急的水流一进深潭便没了踪影,在小径旁侧化作涓涓细流往南流淌。碧水 深潭,水气凝结,温度骤然下降,在两人发间蒙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黄飞鸿告诉刘永福,山涧在前方几里外骤然收拢,好似一个瓶口,将水流挤在 很窄的一条溪谷里,只可惜时节未到,看不到飞浪冲天的奇观。水打山径,前路湿 滑,两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前行。虽然看不到飞浪奇观,可脚下的水声却是越 来越大,刘永福直感到滚滚水波就在脚下,握着竹棍的右手早已湿透,丝丝水珠顺 着手臂滑落,冰凉彻骨。 “叽叽喳!”正全神贯注于脚下的刘永福被一声鸟鸣惊醒。水声愈响,抬眼望 去,前方丈二开外的拐角处,一方突出崖壁的背后,赫然便是一处飞瀑! 两人停下脚步,一时惊呆:就在十丈开外,一道瀑布如白练般从左边崖顶断口 处飞泻而下,挂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度,从山径上方横空掠过,紧贴右侧边缘垂落 谷底,汇入山涧。瀑布不大,却恰如一道白色拱门,将山径笼在身下,正好可容两 人通过。 “上回来时没有这处飞瀑啊,今天可是沾了大帅的光了!”黄飞鸿看得痴了, 竟忘了迈步,呆呆站在原地。刹那间,时光停滞,思绪随着翻腾水浪随波而去,不 再属于自己。 …… 许久,两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处飞瀑奇观,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穿过窄口后,峡谷山涧豁然开朗,阳光从右侧东方洒来,在山与天之间勾勒出 一道薄薄的七彩霓虹,懒洋洋地悬挂在对岸的山崖上。 阳光一照、山风一吹,两人身上的水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悬崖、飞瀑、山 风、彩虹两人的心情也随之畅快起来,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往北又走了一个 时辰后,两人才停下歇息。背靠崖壁而坐,前后山径蜿蜒不绝,黄飞鸿道:“这次 上山,是想让大帅给我和越后马行的景虎之间做个见证。” “景虎?”刘永福有些意外,黄飞鸿怎么会和日本人搅在一起呢? 黄飞鸿道:“景虎是日本越后武士世家的传人,它的马行很有背景,他来广州 也绝不止做生意这么简单;我们不能老被洋人牵着鼻子走,非得欺负到家门口了才 亮拳头,同样是习武之人,景虎早有挑衅之心,我就成全他一次。他赢了,我带着 宝芝林离开广州;我赢了,他就得赞助黑旗军一百匹上等战马,还得把伤了大帅的 那匹大黑马送给我。” 刘永福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黄飞鸿这是拐了个弯在圆自己的心意 呢! “嘘……”黄飞鸿也是眨眨眼,笑道,“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休息一阵,两人继续上路。越往前走,山风反倒不像先前那么刺骨了,可气温 还是很低,身在山谷腹地,睹花香、闻鸟语,临深瀑、望怪石,老树新木、飞禽走 兽,每隔一段行程就会出现一处急湾,身前飞瀑轰鸣、身下激流滚滚,令人叹为观 止。黄飞鸿看了看天色,云压青山、山雨将至,遂决定加快速度,要抢在下雨前赶 到能仁寺。 能仁寺前,一身棕色武士服的景虎昂然而立,腰间别着一长一短两把日本长刀, 那匹尚未被完全驯服的大黑马精神抖擞的在他身边蹦跳着,他们从大路来,已等候 多时。 不久,黄飞鸿的身影便出现在左前方的一片小树林后,与他一同前来的竟是刘 永福! “景虎先生,我们没迟到吧?”黄飞鸿笑吟吟的拱了拱手,道,“请大帅前来, 是为我们做个见证,你我也好心无旁骛放开手脚切磋一番。” 景虎分别朝刘永福和黄飞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道:“马,我带来了。” 刘永福的目光落在大黑马身上,大黑马也像老熟人般朝刘永福甩了甩尾巴。景 虎踏上一步,伸手按在刀把上,道:“只要黄师傅赢了我,这匹马就是大帅的战利 品!请!” 黄飞鸿摇头道:“古刹净地,岂容兵戈之声,二位请随我来。” 景虎将信将疑的跟在两人身后——刘永福就在身前,此刻动手,便能一刀解决 了这个与刘铭传冯子材齐名的名将。一路走来,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刀把,他始终 不敢相信刘永福会如此坦荡的把自己的背脊完全暴露在自己刀前;这是圈套,决不 能轻举妄动! 三人绕过能仁寺,沿着一条静谧的小路继续往前,很快来到一处山洞前。景虎 停下脚步,警惕的观察四下:一面是陡峭崖壁,一面是潺潺水流,前方不远处,是 一个一人高的圆形山洞,黑漆漆、阴森森,透着刺骨的寒气,令人毛骨悚然。 “跟我来。”黄飞鸿打头,三人相继进入洞中。山洞约有五、六丈深,地面有 些湿滑,风声在洞中变得模糊,每一下呼吸都清晰可闻。“滴答,滴答!”的水声 回响在耳旁,触手处,石壁光滑,竟如打磨出来一般。来到出口时,一缕强光射来, 刺得三人闭上了眼。 “到了!”循着黄飞鸿的声音,两人睁开眼,前方赫然便是一片十丈见方的开 阔地。 黄飞鸿徐步走到空地中央,扬了扬手中竹枝,朗声道:“还请大帅守住洞口, 我与景虎先生便在此一较高下!”说完,竹枝点地,悠然而立,一派名家气度。 刘永福后退半步,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挡住了洞口。景虎心下一凛:此处虽 然开阔,却是一面山崖三面深渊,双方均无退路,只能背水一战。越后武士世家好 斗坚忍的天性激起了景虎无边的斗志——踏前一步,浓眉一挑、怒目喷火。 刘永福在一旁默默的注视着两人:他没有与日本人交过手,可从景虎的姿势气 势上看,此人当走狠辣路数;黄飞鸿以竹枝为兵器,飘飘洒洒地站在那儿,重心落 在左脚,右足虚点,足尖和着一定的节奏的一下一下踩着,丝毫不乱。 目光交击,两人毫不退让,景虎再次把手按在了刀把上,冷冷道:“黄师傅, 请!” “请!”黄飞鸿左掌平出,从方才说话起,两人已在暗暗较量——他选此处作 为战场,是要借地势环境立足不败,只要景虎稍一分神,他就将全力出手!像景虎 这样的狠辣对手,既是严峻的挑战,也是提升武道修为的大好契机。 两个“请”字下,双方都没能在对手身上找到丝毫可乘之隙。竹枝在手,黄飞 鸿昂然伫立,双目炯炯;景虎双足叉开,手按刀把,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刀在 手中,生命才有保障——此时此刻,就连刘永福都能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强 大气势,这种集聚力量的搏命态势,是数百年来日本武士固有的气质。 黄飞鸿目似深潭,仍是那副悠哉潇洒的样子,面对景虎逼人的杀气,仍能不为 所动翩然而立;他的手轻轻地搭在竹枝上,食指在风中有韵律地一跳一跳。 山风大起,涛声隆隆,两人对峙当场,局面陷入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刘永福 耳边响起黄飞鸿的暴喝:“三招之内,若不能将你缴械,我黄飞鸿立刻认输!” 景虎剧震! 竹枝点点,劲风旋起——黄飞鸿进招了! 日垂西山,声动晚潮,涛声大作! 景虎浓眉一挑,双目杀机必现——手触刀把的一刻,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浑身上下透出冰冷的寒气,“铮!”长刀出鞘! 身在局中,两人相距不过数丈,直到出刀那一刻,景虎才完全看清,黄飞鸿手 中的竹枝仍然一动未动,只是凭借那一声惊天暴喝与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势,逼迫 自己抢先出手! “好一招诱敌之计!”刘永福暗暗叫好,景虎看似先手,实则尽陷被动! “八嘎!”身在场中的景虎更是难堪,自己竟被对手用虚张声势的“出招状” 所诱,着实是大大的讽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被黄飞鸿迫得率先出手,索 性一鼓作气,利用长刀速度和气势上的优势,先一步压制住对手,不给他出招的机 会!刀势暴涨下,景虎离黄飞鸿又近丈许;长刀一振,化作一道白影,迎着山风疾 掠而去。 面对景虎石破天惊的一刀,黄飞鸿并无慌乱,就在刀锋劈至二人中央时,黄飞 鸿一声不吭地踏出半步,全无逆刀势出招之意,而是右手握竹枝后部、左手掐竹枝 前端,双肩一动,微微变换了一下身形,竹枝便简简单单地挡在身前。 “这也算是一招?”景虎心中生出匪夷所思之感,就这么简单的一下变换,可 以说只是双手握着竹枝挪了挪身子,竟令他手中之刀无从应对! 那是一种奇怪而又异常郁闷的感觉:在招式上,自己提气、拔刀、出刀,无论 在气势上还是速度、角度上都凝聚了近二十年修为的精华,可对手却用这样一种看 似迟钝而又难看的姿势变化,便轻而易举的就封死了自己的攻势,让长刀在半空欲 进不得、欲退无颜! 从那声暴喝起,到从容变换姿势,黄飞鸿都牢牢地把握住了主动权,景虎只能 顺着他设定的路子去想办法应对、变化、改变局面——然而这一切,在“这也算是 一招”的疑问中,都化作笑谈;连对手是否出招都难以辨认,下一步,又如何应对? 如此对手,不能不令景虎为之动容。父亲曾说,唯有放下傲气与自负,方能窥 得无上武道。想到这儿,景虎手腕一抖,大失身份的从半空中撤下这已无从进退变 化的一刀,往后退了半步,扬起的浓眉也已落下,收刀而立。 一进一退,黄飞鸿犹如一尊铁塔,傲立当场,竹枝微微上翘——这便是他想要 营造的局面。中华武学中“居死地而从容不迫”的气质深深融入了他的血液中—— 古人云,无他,唯手熟耳,便是这般。 “还没出招!”景虎心头泛起被戏耍的感觉,眼中杀机更盛。黄飞鸿就像一个 高明的猎人,先杀你傲气,待你认真起来时,又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几乎是 一种羞辱! 然而这次,景虎又失算了,黄飞鸿没有再给他抢先进手的机会,猛地大喝一声 :“看招!” 微微上翘的竹枝“唰!”向上激出,划出一道浑浊的灰芒,直指景虎! 景虎大骇:剑生剑芒,刀有刀气,没想到一截普普通通的竹枝,竟也能生出芒 气来!芒气十分柔和地裹在竹尖上,不寒、不暴,让人生出一股绝望之感。 出刀,唯有出刀!景虎冷喝一声,长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飒然来到手中。 黄飞鸿的竹枝来了!景虎收摄心神,气贯腰顶,将全身劲气凝聚在手腕上,厉 啸一声,长刀自上而下全无半点虚招的迎向黄飞鸿那浑然无缺、大巧不工的一击。 山风大起,刘永福周身都被劲气所笼罩。 刀与竹枝相交的一刻,景虎方才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高手——先前“不算一招” 的那招纯是守势,先声夺人攻中带守天衣无缝;而此招却像积压已久的山洪突然爆 发,蕴无端杀机于竹枝的轻灵写意中,淡然一击,却是一往无前有若奔雷! 若是寻常对手,定会被黄飞鸿这育刚于柔的一击轰得再无还手之力;可景虎非 但没有胆怯,胸中反倒涌起滚滚热流,斗志暴涨! “当!”刀锋扫中竹尖!没有闪避、没有用巧,硬生生接了黄飞鸿一招! 劲气若山洪暴发,沿着竹尖袭上剑锋,发出一声闷响。景虎一咬牙,汇聚真气, 半分不让地挡了下来。刀竹相交的那一刻,任何招式都已无用,全凭实力角逐高下。 “他竟然接下了!”处于主动的黄飞鸿心神一颤,不由对景虎刮目相看起来。 “机会来了!”景虎暗呼——拼着重伤的可能接下这一击,不仅是要挽回先前 的被动,更是要用强悍的姿态破解黄飞鸿浑然一体的气势;只有当对手因震撼而心 念波动时,自己才有反击的机会! “呼!”景虎左掌横扫,震开竹枝。刹那间,水珠四溅、尘土飞扬。这一扫也 惊醒了分神的黄飞鸿——景虎这样的对手,决不能给他任何一个机会!尘土中,黄 飞鸿竹枝再举;景虎人随刀走,刀若惊雷,向他拦腰扫去,刀气充盈激荡! 景虎开始反击了,钢刀对竹枝——刘永福暗暗捏了一把汗。 面对强敌,黄飞鸿展现了一个武学宗师应有的沉着与强悍,没有因为局面被扭 转而慌乱——只见他将竹枝交于右手,迎着暴涨的刀气,竹起狂啸,自左下向右上, 朝刀气纵横处斜地里猛抽过去。 “啪!”刀若奔雷,竹若疾电,再次交击! “轰!”尘土暴飞!景虎的长刀透出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顺着刀锋劈入竹枝 ;黄飞鸿只觉掌心一凉,情急之下,五指一松,竹枝化斜刺为上挑,借着撒手之力 激飞上天。 景虎本以为黄飞鸿定会全力挡下这一刀,刀气就能顺势破入将他劈成重伤,却 没想到黄飞鸿竟能随机应变以一招撒手化解了自己苦心谋划的必杀一击。劲气未撤, 景虎手中长刀仍被粘在竹尖上,随着一抛之势斜掠上天! “敌变我变!”景虎心中暗叹良机顿失,猛提一口气,整个人借着刀势大鸟般 腾空跃起,撤了长刀,飞身往后掠开,稳稳当当地落在两丈开外。 劲气散去,景虎收刀而立,冷冷道:“黄师傅,两招了。” “两招了。”黄飞鸿亦是稳稳接住半空落下的竹枝。 “局面如初啊!”刘永福暗叹一声,他很清楚,黄飞鸿放出“三招缴械”之约, 是要把自己逼得没有退路,使气势和心境达到背水一战的地步;转瞬之间,两招已 过,景虎强悍的把局面拉回对峙态势,只要能挡下仅剩的一招,黄飞鸿就不得不兑 现誓言。 看清形势的景虎毫不着急,稳稳当当地站在场地一端那头,将长刀抱在胸口, 道:“天快黑了,黄师傅要是饿了,可以先去吃点东西。” “还有一招。”面对景虎的讥讽,黄飞鸿浑然不觉,正如两军对阵,高手对决, 往往都在最后一刻才能分出胜负;一招,足以再次扭转局面! 山风徐徐,水声阵阵。黄飞鸿无暇多想,蓦地扬起竹枝——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最后一招。”景虎冷笑。 “你可知中国人是怎么看待你们日本人的吗?”黄飞鸿突然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景虎一愣,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嘴角一动,却没有发问。 黄飞鸿淡淡道:“你可以接下我三招,可你的天皇陛下会珍惜你们的生命吗? 你们这些来中国做生意的商人,充其量不过是个替死鬼,一旦生出事端,第一个送 命的就是你们!” 景虎再度色变,黄飞鸿的每一句话,都如钢锥般凿在他心头:来中国之前,他 就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踏上一条不归路,可在满腔热血的激励下,他还是义无反顾地 登上了远洋的海船;他效忠的是自己的国家和伟大的天皇,虽然他的上司也曾很清 楚说过他们在必要的时候需要为大日本承担责任,但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受过良 好教育、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他从心底里感到不甘,责任,为什么不是由那些高 高在上的贵族们来承担?人的命,天生就有贵贱吗? “你们日本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既自卑又自尊,不肯屈居人下,偏又像狗一样 在人前卑躬屈膝;一旦有机会,又会像野兽一样发泄,完了又是自卑与无奈……” “够了!”景虎开始咆哮,黄飞鸿漫不经心的几句话,如同一柄尖锥,重重刺 在他心头——黄飞鸿所料没错,自尊而自卑的人,心理往往脆弱,就像日本武士动 辄切腹自杀。 “八嘎!”景虎被激怒了,长刀高举过顶,呼啸着就朝黄飞鸿冲去。 “来得好!”黄飞鸿暗叫一声,收敛气势,以竹枝作马鞭,“啪!”的一记扫 中刀尖。 一扫之下,景虎暗暗心惊,若在正常情况下,即便是在前两招,他都不会在刀 竹甫一交击时便陷入如此被动,更可借助手腕之力反绞竹枝将其抹断,只要能将对 手迫退,这一战的目的就已达到。然而黄飞鸿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扫,却凝聚了他 全副心神与力道;先前的收敛气势,只是在集聚力量。景虎终于明白黄飞鸿说那番 话的用意,他就是要让自己生出“生而无用,胜亦枉然”的情绪,进而恼羞成怒! 一念之差,高下立分。景虎的刀气被黄飞鸿轻描淡写的一扫硬生生迫回体内, 整个人如溺水般被完全压制,已全然丧失反击之力,只能苦苦支撑。此时,黄飞鸿 已占尽上风,然而这只能算半招,因为竹枝去势未尽、劲气不绝,他的手臂仍然弯 曲待张。 景虎经历过不少对决,也拥有强大的实力与坚忍的性格,但与黄飞鸿相比,缺 的恰恰是那种平和淡然的心态。高下已分,该是了结之时! 黄飞鸿微微一笑,身形半转,使出了那最后半招! “蓬蓬蓬蓬!”景虎整个人如遭雷击,惨叫着跌飞开去。 四下里又恢复了平静,黄飞鸿放下停在半空中的左腿,岿然傲立,手中竹枝迎 风摇摆。 “呼!”长刀入土,没去半截。景虎手捂胸口,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用舌头 舔了把嘴角血丝,喃喃道:“这就是你的最后半招……” 黄飞鸿将竹枝随手一丢,微微一笑,道:“承让,佛山无影脚。” 景虎长笑三声,颓然坐倒。 天色渐暗,刘永福与黄飞鸿信步走在山间小道上,黄飞鸿道:“大帅可知我为 何要杀一杀他的锐气?” 刘永福道:“此人坚忍不拔,是个厉害的对手。” 黄飞鸿道:“日本人的个性,不是自尊,也不是自卑,而是贱——当年美国人 用大炮轰开日本国门,日本人非但不恨他们,还在港口给那位美国将军塑了尊雕像, 说是美国人用大炮轰开了日本自强之门;像这样的民族,只有往死里揍,他们才会 听话。大帅说得对,日本人坚忍不拔,中国最危险的对手,恐怕就是这位邻居。” “小鬼子!”刘永福额角青筋暴跳——只要你敢犯我大清疆土一步,我刘永福 定叫你们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