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方有财伸出大手,却在离他肩膀一寸处停下——安慰有何用?要哭就哭吧,偌 大一个中国,却无力保护一方行省,一方百姓,忍气吞声的割地求和,难道不该哭 吗?我方有财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三十年风雨沉浮早已看透世事伦常,再难挤出一 滴眼泪;可丘逢甲不同,他还年轻,年轻人就该敢哭敢怒敢于逆天而争!割让台湾 只不过是一颗石子,这颗石子究竟能引起多大的波澜谁都不能预料,绝境,未必就 是死地! 光绪二十一年,春,基隆港。甲午战争爆发以来,战争的阴云一直笼罩在台海 上空,淡水、基隆,大大小小的港口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忙——从岁末到年初,先 是平壤战败,接着是黄海失利,当人们以为日本人会在占领朝鲜后停下战争脚步的 时候,辽东、山东相继沦陷,就连大清国最引以为豪、几十年来用重金打造的北洋 舰队,也在威海卫一战中全军覆没…… 一个接一个的噩耗让台湾从士绅到民众都陷入深深的焦虑中——日本究竟要把 战争进行到什么程度?日本会在马关谈判中开出何种条件?大清国还有讨价还价的 实力吗?台湾,是否会成为谈判桌上最后的筹码……命运很多时候就是一个天大的 玩笑,当台湾的士绅百姓们翘首以盼海那边的好消息时,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了 …… 丘逢甲一脸焦急的等候在码头前,灰蒙蒙的海面上稀稀落落的浮着几条小渔船, 没有风,不起浪,偌大的东海竟像死了一般沉寂,远方的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一艘 帆船的影子。 “哗啦!”一个浪头惊醒了沉思中的丘逢甲——大船靠岸了。 “方老板!”丘逢甲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方有财的胖手,用力握了一把。 “丘老弟!”来者正是方有财。 “谈判如何了,可有正式电文?”丘逢甲开门见山地问,拉着方有财就往马车 走。 方有财叹了口气,道:“一个读书人,性子比我还急,马车上说。” 马车粼粼起行,丘逢甲道:“自马关开谈以来,台湾士绅日日翘首以盼,只盼 李中堂能为国家、为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和子孙后代挣一口气回来,哎!” “谈判,从来都是战争的延续,仗打败了,谈判就结局也就注定了。”方有财 以一种商人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口吻道,“正式的电文很快就会下来,我得到消息是 ——条约当中最重要的一款,便是要大清国将台湾及澎湖列岛割让给台湾。” “什么?!”丘逢甲几乎从位子上跳起来,马车“轰”地一震,他又一屁股跌 坐回去。 “日本的态度很坚决,纵是李中堂亦无回天之力。”方有财淡淡道。 “割台,割台……李中堂就没有据理力争吗?我大清就这样任由小小的日本国 步步蚕食吗?赔多少银子都不要紧,国土不能割,台湾不能弃啊!”丘逢甲,这个 刚过而立之年的台湾才子、士绅领袖,此时却像一个孩子般哽咽起来。 方有财伸出大手,却在离他肩膀一寸处停下——安慰有何用?要哭就哭吧,偌 大一个中国,却无力保护一方行省,一方百姓,忍气吞声的割地求和,难道不该哭 吗?我方有财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三十年风雨沉浮早已看透世事伦常,再难挤出一 滴眼泪;可丘逢甲不同,他还年轻,年轻人就该敢哭敢怒敢于逆天而争!割让台湾 只不过是一颗石子,这颗石子究竟能引起多大的波澜谁都不能预料,绝境,未必就 是死地! “既然我能来台湾,事情就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方有财撩开车帘,瞥了 眼海岛郊野的风光,道,“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收拾情绪,一个时辰后,你这位 台湾第一大才子得拿出一个大致的应对方略出来,那时候,朝廷的正式电文也该下 来了。” 马车继续西行,快到台北时,数匹快马飞驰来到,将马车护在中间,一人大声 道:“标下奉巡抚大人之命,护送丘大人及方先生进城!” “巡抚——邵友濂?哦,唐景崧。”方有财嘟囔了一句。中法战争结束后,刘 铭传的好友、松沪道台邵友濂接替刘铭传继任台湾巡抚;甲午战争爆发后,湖广总 督张之洞保荐唐景崧出镇台湾,并奏请将时任南澳镇总兵的刘永福调往台湾协助唐 景崧。 “这两个人能在台湾共存吗?”方有财很清楚,张之洞是想借他二人曾在越南 并肩作战的经历联手治台、保台,并利用自己的关系弥合他们之间的矛盾;十年了, 当战火再次在南疆燃起的时候,唐景崧和刘永福能够抛开私怨同仇敌忾吗?方有财 苦笑。 马车在巡抚衙门前停下,一路上,丘逢甲红着眼一言不发,方有财也没去打扰 他——年轻人,提点一下就够了,要多给他思考的空间,他才会真正成长起来。 “方老板,沧海!”已是台湾巡抚的唐景崧亲自迎了上来。别号沧海的丘逢甲 朝唐景崧一拱手,道:“大人,方老板带来了马关的消息……”。 “里面说话。”从越南到台湾,十年后的唐景崧在样貌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举 手投足间却更显深沉洗练,他望了方有财一眼,道,“十年不见,方老板风采更甚 往昔。” “彼此彼此。”方有财用他那招牌式的笑容回了个礼,跟着两人走进府里。 谈话的地点是在唐景崧的书房,没有旁人,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三个人静静 地坐在桌前,听方有财把马关的消息又重复了一遍。沉寂,还是沉寂,如果方有财 的消息属实,那么摆在唐景崧和丘逢甲等台湾官员士绅面前的就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是跟从朝廷放弃台湾内渡,还是慷慨力争拒绝割让台湾。方有财神情自若,丘逢 甲却把目光钉在了唐景崧脸上——危难时刻,身为台湾父母官的唐景崧,究竟会做 何决断? “大人,朝廷急电。”幕僚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终于让唐景崧有暇脱身。 “吱嘎!”房门再次被掩上,唐景崧拿着一份电文回到座位上,看了看方有财, 又看了看丘逢甲,道:“和谈已成,《马关条约》明文写道——将台湾及所属岛屿 割让给日本……” 唐景崧没有再说下去,方有财仰天长叹,丘逢甲霍然起身! 沉寂,还是沉寂;不在沉寂中消亡,就在沉寂中爆发! “大人!”丘逢甲撩起长摆单膝跪倒,慨然道,“头可断,血可流,台湾不可 弃!” “快快请起!”此时此刻,唐景崧只感到手中的电文有如千斤之重,身为巡抚 的守台之责、台湾万千民众的血肉之情、维系中华疆土完整的拳拳之心……整个人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慷慨上书千里请缨入越的情绪中——身为炎黄子孙,他 岂能坐视台海沦丧他人之手;身为一方大员,如果不挺身而出反对割台,岂不是与 李鸿章一起背上卖国汉奸的骂名? 想到这儿,唐景崧“啪”一声将电文按在桌案上,慨然道,“唐某自当立刻上 书朝廷,备言断不可割台之事!”话锋一转,又道,“朝廷的电文既然下了,我们 也该让台湾士绅百姓知道朝廷的旨意;消息一开,势必群情激愤,眼下台海局势不 明,我等决不能让台湾在这个时候自己先乱起来,个中绸缪,还需沧海多多襄助啊!” 丘逢甲起身拱手,凛然道:“只要大人不弃,守家保台,沧海万死不辞!” “有大人和老弟的这番表态,我方某人也就安心了。”方有财翘起二郎腿,道, “有志固然重要,可一旦日本人打来,如何安抚民众布置防务,还需两位多多谋划 啊!” 唐景崧道:“谋划之要,在于安抚民心,民心齐,则岛内宁。台湾驻军分守南 北各地,倭寇犯台必从海上来,而台北为台湾门户,早在年前开战之初,我已命沧 海总办台湾全境义勇招募训练事宜,于乡间募集青壮,编练营团,并有官府供给粮 械。义军已于上月练成,共十营兵勇,现驻守南嵌、后垅一线,为台北各营官军后 援。” 丘逢甲点头道:“十营义军乡勇,我自带诚字三营、靖字一营、捷字一营;兄 丘先甲分带信字三营;进士陈登元分统良字两营。虽然各路义军练成不久战力有限, 但只要将士齐心,坚守台北,亦能血战到底,与岛共存亡!” 方有财道:“安抚民众,练勇自守,上书朝廷之外,若无外援,只怕亦难保住 台湾。” “外援?”唐景崧丘逢甲相视一眼,似有所悟。 方有财道:“在商言商,台湾每年出口给欧洲各国的矿藏茶叶数量巨大,我们 可以拿这些跟他们交换,置台湾于英法等国的保护下,使日本人投鼠忌器……” “以关税换保护?”丘逢甲犹豫了,身为台湾士绅的代表,他的家族在这几项 上也有数额不小的产业,一旦失去关税,就会对家族生意带来巨大影响。 “台湾没了,钱财何用?”方有财的一句话点醒了丘逢甲——非常时刻,非常 办法! “好办法,明天我亲自去见英国驻淡水领事!”唐景崧在原地走了几圈,道, “列强所图的不过是银钱利益,台湾给日本独占了,他们也分不到好处,妙!” 丘逢甲道:“保台之要,还在朝廷回心转意,此事全仗大人了!” 唐景崧拱手道:“守土有责,国之大义,唐某岂敢推诿!” 离开巡抚衙门的路上,丘逢甲突然道:“方才提及守台之要,我们把黑旗军给 忘了!” 方有财“嘿嘿”一笑,道:“忘了才对,你没见巡抚大人也没提吗?老方我再 交你一手——事不可做尽,话不可说绝,凡事留一手,既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也是 给别人一个台阶。” 丘逢甲先是一愣,接着会心一笑——方有财虽是一介商人,很多时候却比谁都 看得明白。 千里之外的武汉,湖广总督张之洞拿着《马关条约》签订的电文,长长地叹了 口气。战争的结局和谈判的结果,早在李鸿章起程前往马关时他就已经料到,只是 没想到日本狮子大开口会如此干脆的索要台湾,更没想到老于谈判的李鸿章竟没能 在条约上为中国挣回半点余地。李鸿章卖国的骂名是背定了,可作为大清的肱骨之 臣,他张之洞又能做什么呢? 为了未雨绸缪,他先后保荐有胆有识的唐景崧为台湾巡抚、请调年近花甲的老 将刘永福率黑旗军驻守台南,希望这一文一武两位干臣能摈弃前嫌通力守台;条约 签订后日本定然会派兵占领台湾,国力的差距、兵备的悬殊让张之洞感到,即便是 他亲自出镇,也未必能守住台湾。国力、工业、枪炮,一系列读书人出身的大清朝 官们不愿提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摆在面前,大清国的出路究竟在何方,洋务运 动的出路又在何方? “大人,盛宣怀盛大人到了。”一声禀报让张之洞回到了现实中。盛宣怀,这 个跟着李鸿章混了几十年、把胡雪岩搞垮了的大清国第一买办,来得真快啊! 李鸿章还没从马关回来,可他被罢免去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朝廷需要给全 国上下一个交待,作为一个商人,丢了靠山的盛宣怀自然需要寻找新的机会。张之 洞喜欢和商人打交道,因为商人说话做事总是目的明确而且不计手段代价,盛宣怀 正是此中代表。 与方有财同岁的盛宣怀很快道明来意:张之洞花了六百万两银子筹建的汉阳钢 铁厂因为所用焦炭成色不足为无法练出好钢而陷入困境,而他恰恰能帮着解决这个 难题。 “安源煤矿?”张之洞沉思着,如果能在长江流域就近开矿炼铁,不仅能省去 大笔运费成本,还能大大提升武汉一带在大清国经济中的地位,晋商、胡雪岩、轮 船招商局等先例让张之洞很清楚的看到,谁掌握了一国的财源,谁就能掌握一国命 脉。 “不仅开矿,还要修路。”精明的盛宣怀抛出了他的一篓子计划,很快打动了 张之洞。 “汉阳铁厂、安源煤矿、芦汉铁路……”张之洞仿佛看到了大清国在隆隆的机 器轰鸣声中走上富国强兵之路;只要二十年,在一个个汉阳铁厂、安源煤矿、芦汉 铁路的支持下,即使现在保不住台湾,大清国也终有一天会将宝岛收回! 张之洞将《马关条约》的电文往盛宣怀面前一推,道:“割台不易啊!” 机敏的盛宣怀立刻把握到了张之洞的心思,直截了当道:“依卑职看,保台并 非不可为。” 张之洞眼中一亮,道:“哦?如何保台,你且说来。” 盛宣怀道:“不出十日,各省督抚及全国士绅学子定会联名上书恳请朝廷收回 割台之举,依卑职所见,想要保台,关键有三:其一,各地声援反对割台;其二, 各地暗中资助台湾以军火粮饷,坚定台湾军民官员誓死守台之心;其三,远交近攻, 联强抗日。” “远交近攻,联强抗日?”张之洞立刻明白了盛宣怀所指,利用列强间的矛盾 和利益纠葛给日本施加压力,哪怕能拖上一段时间,对台湾都是一件好事。然而张 之洞很快想到,处心积虑染指台湾的日本很可能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外交功夫,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斡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马关条约》签订、朝廷同意将台湾割让给日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海岛全境, 很快,唐景崧也得到了总理衙门的复电:“割台系万不得已之举。台湾虽重,比之 京师则台湾为轻。倘敌人乘胜直攻大沽,则京师危在旦夕。又台湾孤悬海外,终久 不能据守。交割台湾,限两月,余限二十日。百姓愿内渡者,听;两年内,不内渡 者作为日本人,改衣冠。”一时间,台北鸣锣罢市,士绅百姓拥入巡抚衙门,哭声 震天。 “啪!”刘永福狠狠地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一把将电文按在桌上,咬牙道: “李鸿章,又是李鸿章!当年他就百般刁难我黑旗军,现在又把台湾送给倭寇,奸 臣误国,奸臣误国啊!” “父帅,眼下台岛群情激愤,各省也在声援反对割台,希望朝廷能回心转意。” “放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割给人家的地方还能收回来吗?”刘永福 怒道,“上书反对,不过是那些当官的摆个姿态做些伎俩罢了!我刘永福既然来了, 就不管什么朝廷电文,谁敢踏上台湾半步,我就要他尝尝黑旗军的厉害!” 刘成良暗暗叹了口气,归国十年,刘永福的性子非但没有变得“温顺”一些, 还在上下官员的瞠目中把钦州三宣堂大宅建成了一座偌大的粮仓和兵营——刘永福 骂贪官骂恶霸,唯一不骂的就是唐景崧。 “大帅少安毋躁,卑职愿往台北走一趟,打探消息。”吴彭年在一旁请命道。 吴彭年,三十八岁,浙江绍兴余姚人,文武皆通,以县丞赴任台北,因《马关条约 》签订而滞留台南,为刘永福赏识,任记室参赞军务,逐渐成为刘永福的左右手。 刘永福点点头,这些年来,原先的幕僚班子中刘奇勋刘奇谦年老退休,李德才 回了越南,只有韩再生尚在军中。刘永福也提拔了一批年轻将领充实到黑旗军各营, 所以跟随他来到的九营福字军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人。曾随他在转战越南的几百 名老兵,一部分被提拔为底层军官,一部分被集中编为亲兵营,由刘成良统带,专 职保护刘永福的安全。 “成良,立刻传令各营加紧备战,同时在把台南各地的乡勇集中起来加紧训练, 这件事交给凤典去办;严密盘查台南各地的倭寇奸细,抓到一个,当场砍了,财产 充军——当年在越南怎么打法国人,今天就怎么收拾倭寇!”此时的刘永福全然不 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乌黑的头发、精瘦的面庞,全身上下杀气腾腾。 “大帅,有位从台北来的客人说是要见您,还说与您在越南欠了他的银子……” 刘永福瞪大了眼,一脸茫然——我刘永福几时欠人银子了? 刘成良心念一动,小声道:“父帅,是方老板,方有财。” “哦,啊?!方老板,方有财,这肥子,快请!”刘永福跳了起来,把刘成良 和吴彭年“赶了出去”,又躺回榻上,装模作样地翘起二郎腿托着烟斗“呼呼”享 受起来。 “啊呀呀,一别十年,大帅雅兴不减当年啊!”方有财挺着肥壮的腰身笑眯眯 地走到榻前,上下左右眯了一圈,道,“这烟丝还没点着,您怎么就抽上了呢?” 刘永福一骨碌从榻上爬起,将烟斗往边上一丢,突然大笑三声,又在胖子肩膀 上重重砸了一拳,道:“在钦州的时候老冯就没少提你,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坐!” 方有财笑着往刘永福边上一坐,用力扳起两条腿盘在身前,道:“嘿嘿,我这 不来了吗?老冯,那是惦着我收藏的宝贝儿。怎么样,大帅,看样子又准备上阵杀 敌了啊!” 刘永福憋着嘴用力点了点头,道:“说句实话,不打仗,难受,这十年可把我 憋坏了!” 方有财大笑道:“这十年老方我在南洋兜了一大圈,所到之处,只要一提黑旗 军的名头,只要老方我一说是大帅您的朋友,那些洋人土著一个个吓得连屁都不敢 放,那威风,真是……咳,我可是沾了大帅您的光啊,嘿嘿嘿!” “真的?”刘永福半信半疑地眨眨眼,这胖子说话,从来都掺水。 “真的!”方有财斩钉截铁道,“只要老方我一说大帅您还欠了我银子没还, 他们就差点没把我当皇上,这年头能当黑旗军债主的,多不容易——啊哟!” 刘永福笑着在他肥厚的大腿上掐了一把,道,“嘿嘿,今天你是来讨债了?” 方有财一边在大腿上挪着,一边道:“你这是害我呢,要是让老婆看见了,还 以为是哪个小妖精掐的呢!这回我可是串联来了。” “串联?”刘永福往后靠了靠,似有所悟。 “可不是,下船一刻都没歇着,就把台北到台南给串联了一遍。”方有财很 “委屈”地嘟囔了一句。 刘永福眉角一动,台北,便是唐景崧,方有财说这话摆明了是另有所指,遂道 :“你我相交十几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少兜圈子——台北如何了?” 方有财道:“我想问一句,假使大清国真的不要台湾了,大帅何去何从?” 刘永福霍然起身,铿然道:“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怯战的逃兵,只要我刘永 福在台湾一天,黑旗军就会死战到底!” “有大帅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方有财点头道,“我来之前,唐景崧已致电 朝廷,表明台湾士绅军民誓死守台的决心,各省督抚学子也在纷纷上书反对割台, 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不要把台湾割让给日本人,却被朝廷严辞驳回。现在唐大人一 边在调集清军与乡勇布置防务,一边在联络各国驻台领事及商人代表,希望用台湾 的矿藏与关税换取各国保护。” “拆东墙补西墙,那些人只会捞好处,怎么会帮我们!”刘永福根本就信不过 洋人。 方有财道:“大敌当前,不管拆哪座墙,关键是要稳住台湾,齐心协力对付日 本人!老方我抛下买卖不理冒死来到台湾,就是不想看到如此风水宝地白白被日本 人占了啊!” “只要唐大人一句话,黑旗军立刻北上布防!”刘永福说得十分干脆,言下之 意,只要他唐景崧不计前嫌,我刘永福仍愿意像在越南那样与他并肩作战。 方有财松了口气,他本以为刘永福仍对当年在越南之事耿耿于怀而不愿与唐景 崧合作,没想到刘永福竟能如此豁达,遂道:“大帅,我还有一句话——朝廷可以 弃台,台湾却不能弃台!” “救亡图存……”唐景崧反复掂量着丘逢甲的话,还有他手中的那封血书。 右手中指包着厚厚纱布的丘逢甲一脸决然道:“朝廷可以弃台,台湾却不能弃 台!” “朝廷可以弃台,台湾却不能弃台……”唐景崧将这句话默念一遍,个中的分 量,恐怕只有他这个局中人才能体会。没有朝廷做靠山,以区区一省之力对抗日本 ;孤悬海外,内无强兵外无支援,丘逢甲疯了吗?台湾人疯了吗?不!唐景崧看到 不是仅凭一腔血勇而妄下决断的孟浪之辈,而是大义决然慷慨求生的奋死孤抗!一 个民族不会永远的软弱下去,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台湾士绅军民表现出了足以 令天下人刮目的血勇与刚胆!丘逢甲的这封血书,不仅表明了台湾士绅民众决心誓 死守台的决心,更直截了当地告诉天下人,台湾永远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子民永 远是炎黄子孙的后代! 一时间,唐景崧心潮涌动,竟是良久无语。 “台湾存亡,仰仗大人了!”丘逢甲含着眼泪,朝唐景崧深深一躬。 “沧海老弟!”唐景崧哽咽了,一把扶起丘逢甲,重重道,“不离,不弃,誓 死守台!” “救亡图存……”这是刘永福将信将疑的望着方有财,在此之前,他曾就民族 血性与黄飞鸿有过长谈。在黄飞鸿看来,一个民族的血性不能仰仗朝廷和官府,他 们只会为自己权力着想,百姓的血性越重,对其利益的威胁越大;血性与自强又不 可分,一个人不能只为朝廷和皇帝活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所做出 的每个决定都是为了实现理想而奋斗——人,是为了实现追求而活着。 “人,是为了实现追求而活着。”黄飞鸿的这句话曾让刘永福回味良久,回想 自己的前半生——从少年愤而率众出关到为了争得活下去的机会而在越南与别的义 军四处作战;从创建黑旗军立足保胜到为了生存而浴血抗法……他是为了越南在拼 争吗,他是为了大清国在拼争吗,他是为了所谓的正统大义在拼争吗?其实目的很 简单,就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也是为黑旗军的兄弟们。 “希望在哪里?”五十八岁的刘永福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昏庸软弱的朝廷?只 会算计人的圣母皇太后?写一份诏书都要看人脸色的皇帝?还是这个摇摇欲坠陈旧 不堪的国家?我刘永福的追求又在哪里? “不错,救亡图存!”方有财眼中闪动着几分激动,“几千年了,中国人的思 想早该变一变——就像大帅你,在越南打仗,不是为了越南小朝廷,也不是为了给 大清卖命,洋人欺负到咱们家门口,是个男人就该拿起武器把他们打出去!朝廷软 弱,洋人看不起中国,可中国人自己不能没了骨气——救亡图存,不是为朝廷在打 仗,而是不能让小鬼子轻轻松松就把台湾从中国夺走!大帅手中的这面黑旗,是战 旗,更是中国人的脊梁——台湾这一仗,是为整个中国而战,是为四万万华夏同胞 而战,朝廷可以趴下,但中国人不能趴下!救亡,需要有人扛旗,唐景崧威望不足, 如此重任,非大帅不可担之!” “扛旗……”方有财这一番慷慨言辞深深震撼了刘永福——台湾这一仗,是为 整个中国而战,是为四万万华夏同胞而战,朝廷可以趴下,但中国人不能趴下!刘 永福沉吟片刻,正色道:“只要能保住台湾,只要能给小鬼子一点颜色看看,别说 扛旗,纵使身背骂名,我刘永福也决不退后半步!” “大帅!”方有财一把握住刘永福的大手,硬挤出一滴眼泪来。 暮色中,张佩纶陪同即将登船赴台办理交割手续的李鸿章之子李经方来到吴淞 码头。江风徐徐,两人静静地站在岸边,良久无语。 “此行多险阻,兄长还需多多保重。”张佩纶率先打破了沉默。 “托病不成,被硬拉上船;父亲替太后和朝廷挡下了全天下的骂声,我这个做 儿子自然也该尽尽孝道,背着黑锅当一回卖国贼了。”自嘲,无奈,还是别的,或 许只有李经方自己才知道。 张佩纶长叹一声,道:“天下人不知天下事,局中人难解局中迷,世事无常, 本非你我所能度量,何必执着?谈笑骂名去,得失在心头,我只能送到这儿了。” 夕阳已尽,李经方伸了个懒腰,在张佩纶肩头轻轻拍了一记,笑道:“我父子 不会白当替罪羊,朝廷恩恤李家,日后未必没有机会,老弟也要多多保重啊!” 张佩纶微微一笑,道:“沉浮半生,早已看破官场;有机会带兄长去上海的小 巷子走走,市井风情,吴侬软语,看淡了,什么都通透了……” 汽笛声起,两人相视一笑,洒然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