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海风吹,大小船开始交接,岸上的老兵们一个个雕塑般伫立着——这,也许是 他们最后一次为黑旗军出力,也是他们唯一能帮大帅的方式;高高飘扬的七星黑旗 就像一棵大树,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撒下顽强不屈的种子;不论何时何地,黑旗不 倒,罡风永存! 八月,烈日当空,一支满载货物的马队行进在通往钦州的大道上。几个时辰的 骄阳暴晒,人和马全身都已湿透,向导一个劲地给众人鼓劲,离钦州城还有五里, 再咬咬牙就到了。 黄飞鸿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偶有一阵风刮来,也带着咸咸的味道,让人感觉不 到些许凉意。这一趟从佛山到钦州,路上虽然没出什么大乱子,可他还是不敢松懈, 毕竟,马队押送的都是事关黑旗军存亡的药品和粮食,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不久,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灰色的轮廓,向导高兴的大喝起来,那就是钦州城 了! “啪!”鞭声响,马队加快了速度,早到一刻,众人便能早歇一刻。 “正刚,你去前头探探路!”这一趟,黄飞鸿特地让一直留在佛山的大弟子陆 正刚同行。 “啪!”一骑飞出,陆正刚魁梧的身影很快化作一个黑点,与远方的灰线融为 一体。 不久,马队停在了离钦州城二里外的路边——有一位车夫被晒得支撑不住晕了 过去,黄飞鸿一边替他醒神,一边吩咐马队停下,让众人将马车上所有的货物重新 摆稳扎紧。 “哒哒哒!”蹄声渐近,一骑驰来,陆正刚翻身下马,几步跑到黄飞鸿身旁, 低声道:“师父,三宣堂那边出事了,大队衙门里的差役好像在抓人。” 黄飞鸿抓起一块布擦了擦手,道:“你带着马队到南门外休息,我去三宣堂看 看。” 陆正刚点点头,吆喝一声,带着马队继续起行;黄飞鸿快马一鞭,飞身往钦州 去。 钦州,三宣堂后,寡妇街前,人声鼎沸。大队手持棍棒的差役和帮闲将并不算 太长的寡妇街两头堵了个严严实实,原本就冒着暑气的地面此时尽是汗臭味,两名 差头模样的人在人堆里大声嚷嚷着,说是要什么“人赃并获,带回去一并审问”。 寡妇街,背靠黑旗军大帅刘永福府邸三宣堂,是当年刘永福从越南回国后出资 买下的一条街面,专门用来安置从保胜到钦州一路跟随自己的黑旗军阵亡将士遗孀。 寡妇街的街面不大,也没什么太过起眼的地方,却因每个寡妇身上都有一段她们战 死的男人在越南的传奇经历和刘永福升官不忘本的义举而成了钦州人最津津乐道的 去处。 黄飞鸿毫不费力的穿过人群来到街口,他在广州时就听黑旗军将士提起过寡妇 街,只不过现在的黑旗军与当年在越南作战的黑旗军几乎是两代人,除了极少数将 领和老兵外,大多数随刘永福赴台的黑旗军战士都只是道听途说寡妇街的故事而已。 “阿叔,这是出了什么事啊,怎么这么多官差?”黄飞鸿小声问身旁的一名老 汉道。 老汉瞅了眼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才道:“作孽啊,刘大帅在台湾打小鬼子, 他们却要抓这里的寡妇——我听说啊,黑旗军在台湾快撑不下去了,寡妇们知道后, 就给他们做衣服做鞋子,想托人从海路送去台湾,这不犯了朝廷的禁令嘛!也不知 道是哪个天杀的告的密!” 黄飞鸿点点头,如果老汉说得是真的,三宣堂刘府肯定在背后给寡妇们撑腰, 可现在被人告密事发,三宣堂又不能明着出面为寡妇们开脱,这件事就很麻烦。黄 飞鸿抬眼望去,那些被挤在人群中的寡妇大都是些很普通的中年妇人,没有过人的 姿色、没有慷慨刚烈,瘦小的身躯和黝黑的皮肤下泛出的是历经坎坷艰险的风霜之 色——她们就是那些在越南与法国人浴血奋战血洒疆场的黑旗军将士的妻子们了! 艰辛执着的女人们,穷凶极恶的差役们,黄飞鸿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在往下沉, 怒火在往上升,若是年轻时,他早就一通乱拳飞腿将那些装腔作势只会欺负老百姓 的差役们打得屁滚尿流,可现在,他忍住了,逞一时之快的后果,就是给寡妇们惹 来无尽的麻烦。 “让刘三娘出来,兄弟几个不想为难所有人,只要交出带头的,旁的人统统没 事!”一个光头帮闲站在两名差头身前狐假虎威地喊着,手里抓了根一尺多长的大 黄瓜。 “刘三娘?”这个名字黄飞鸿也听说过,她的丈夫是黑旗军四大猛将之一的右 营管带杨著恩。杨著恩在纸桥一战中战死,她随黑旗军归国,隐隐成了众寡妇的头 领。 沉默,没有人理会光头帮闲的喊话,寡妇们用近乎轻蔑的麻木神情回应着他。 “我再说一次,把刘三娘交出来——啊哟,谁打我?!”光头帮闲才喊了一半, 后脑上便重重挨了一记石子,疼的“哇哇”大叫起来。 “嗡!”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前头那老汉也乐了:“准,真准!” “不许笑!”光头帮闲挥舞着大黄瓜,扯着嗓子道,“刘三娘,要么你出来, 要么老子把这儿的寡妇统统抓走,你自己选,到时候可别怪老子不留情面!” “这儿你说话还是我说话呢,嚷什么嚷!”胖差头眨了眨水泡眼,发话了。 “是是,您说了算;可刘三娘她不肯出来,这群刁民……”光头帮闲狠狠咬了 口黄瓜。 “不肯出来?来人,把街面给我封了,不许进出一个人;老二,带人挨家挨户 的搜,不抓到刘三娘,今天谁都别回去!”胖帮闲水泡眼一抬,放出了狠话。 “喳!”瘦帮闲应喝一声,大胳膊一甩,招呼众差役就往里挤。 “谁敢在三宣堂的地面闹事啊?”一把苍劲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头响起,人群 “嗡”的往两旁散开,一袭短褂健步走来的,赫然便是须发皆白的冯子材! “冯爷爷!”寡妇街里传来了孩子稚嫩的童声,瘦帮闲脖子一缩,躲进了人群 里。 “他就是冯子材!”黄飞鸿仔细打量着这位精瘦健硕的老人,快八十岁了还能 有这样的身板、嗓门和精气神,不愧为沙场上练出来的悍将! 冯子材双手叉腰往街口一站,堵住了差役们的去路,虎目一瞪,喝道:“刚才 是谁要拿我的干女儿三娘啊?站出来,跟老夫说话!” “刘三娘是他干女儿啊……”光头帮闲嘀咕了一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胖差头笑嘻嘻的迎上前,道:“啊哟,原来是冯老将军,多时不见,您老精神 不错嘛!” “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好让你们胡来是吧!”冯子材白了他一眼,揶揄道。 胖差头抱拳一躬,道:“这是哪儿话,这不办差嘛,吵着您老的地方,还望多 多担待啊!” 冯子材努努嘴,白胡子一翘,道:“办差?跑寡妇街来办差?难道你不知道, 这儿住着的都是黑旗军将士的遗孤吗?刘大帅人在台湾,你们就跑三宣堂撒野来了? 打狗也看主人面呢,一群只知道吃闲饭的混帐东西,还不快滚!” “冯老将军,你这可是为难我了!”胖差头压低了声音,凑上一步道,“有人 在道台大人那儿告了密,说是寡妇街私下给黑旗军筹办军需,还要从钦州出海运去 台湾,冯老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朝廷有严令,道台大人也发了话,要地方上彻查此 事,我等岂敢怠慢啊!” “放屁!”一声暴喝打断了胖差头的话,黑旗军第二任右营管带、负伤退伍的 韩再勋抡着一杆长棍大步赶到,拿棍尖指着胖差头的鼻子就骂道,“寡妇街的男人 们跟法国人干仗的时候,你他妈的还搂着婊子大腿在床上打滚呢!有本事上台湾跟 小鬼子叫阵去,少在这儿欺负孤儿寡妇逞威风!三娘是我嫂子,要抓人,先过我韩 再勋这关!” “韩再勋,你不过是个护院教习,竟敢在本爷面前大呼小叫!”光头帮闲大声 道,平日里他没少被韩再勋痛打,趁着人多势众,第一个跳了出来。 “呼哧,啪!”棍若游龙,韩再勋单手握着棍尾,就地一个挺身,手中长棍掠 出一道大大的弧线,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结结实实的抽在了光头帮闲小腹上。 “好!”伴着光头帮闲的惨叫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黑旗军管带的功夫 果然名不虚传! “好手劲!”黄飞鸿也忍不住暗赞一声,出手利索去势凌厉,果然是沙场老手! “韩再勋,你好大胆!”瘦差头躲在人后喊了一句,又缩了回去。 “老子抽得就是你们这群闲人!”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们有个通病,他们格外 看不惯那些没有一技之长游手好闲只会横行街坊乡里的无赖地痞,偏偏地方衙门最 喜欢用这些人做帮闲,干一些衙门不好出面的事——贪官刮银子,地痞帮闲要人命, 说得正是他们。 “那个刘三娘怎么还不露面?”人群中的黄飞鸿纳闷起来,就算冯子材亲自出 面,他也只能拖延一时,只要钦州府的搜查抓人的关文一到,寡妇街还是免不了要 遭殃;可现在冯子材一脸轻松似乎全无担心,难道他们还留了一招后手?黄飞鸿旋 即想到,寡妇街背后就是三宣堂,从外面看,三宣堂就是一座坚固的堡垒,角上还 有望楼和炮塔,军人出身的刘永福在设计大宅的时候肯定预先留下了应急的后路, 寡妇街的位置如此巧妙,难道…… 三宣堂粮仓,韩再生的堂兄弟、前黑旗军军需官韩再生正指挥着十几名护院亲 兵忙碌着。调任南澳镇总兵前,刘永福特地把已经退伍的两兄弟请了回来,韩再生 打理三宣堂庶务,韩再勋掌管三宣堂防务,有了心腹“老人”坐镇,刘永福才放心 前去广州赴任。 原来,当年在设计三宣堂的时候,刘永福暗中准备了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三宣 堂外,可经水路出海;一条则通向背后的寡妇街,俗话说“大隐于市”,最繁杂的 地方才最适合逃命。寡妇街一被封锁,刘三娘便机警的带了七八个姐妹将物资全部 集中到了暗道口——只有把东西运进三宣堂里才最是安全。 “快,快,外头拖不了多少时间,还有多少?”韩再生一个劲的催促着,一筐 一筐的军服布鞋从暗道里被递上地面,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寡妇街的女人们 亲手织就。 “就快了,原本打算全部干完再运来,没想到官府的人来得这么快!”刘三娘 从暗道里钻了出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将头发往后一捋——十年了,她的模样 一点没变,依旧是那般俊俏干练,杨著恩的死并没有将她击垮,台湾开战后,刘三 娘便发动姐妹们夜以继日的赶制军需物品,义无反顾地用行动支持着在前线浴血奋 战的黑旗军将士们。 “再生,你带人去前头守着,别让闲人趁乱溜进三宣堂,这儿的事我来!”一 把柔和的女声自身后响起,韩再生和刘三娘抬头望去,齐声道:“夫人!” 黄夫人点点头,道:“男人们在前线打仗,针线活儿自然要由女人来做。再生, 如果有人强闯三宣堂,咱们也不必客气,当年老爷把宅子建成军营模样,防的就是 那些浑水摸鱼的小人。” “夫人放心,属下明白怎么做!”韩再生朝黄夫人一拱手,带着一众亲兵离去。 就像当年在保胜一样,刘永福在前线,大后方的事儿便全都交给了黄夫人管束。 深居简出的黄夫人不但把黑旗军大本营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赢得了黑旗军上下的一 致拥戴,刘永福之所以能心无旁骛的与法国人作战,这当中也有黄夫人的一份功劳。 “夫人,三宣堂公然对抗官府的人,只怕不妥吧……”刘三娘走上几步,神情 有些犹豫。 黄夫人笑了笑,走到那一筐筐的军资前,道:“妹子啊,身为黑旗军的女人, 男人们在前头打仗流血,我们又岂能被几个宵小鼠辈骑在头上?放心吧,三宣堂可 不是好闯的地方,再说还有冯老将军,谁都不敢欺负你们。眼下台湾战事紧张,最 缺的就是军资粮食,咱们可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黄夫人的从容淡定让刘三娘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身为黑旗军的女人,自然 也要拿出些强硬气势来! 街口,细心的黄飞鸿发现有人在冯子材耳边嘀咕了几句,冯子材这才故作“毫 无办法”的让开去路,由胖瘦差头带着一帮人进寡妇街搜查。差役们进去后,韩再 勋一把拎起光头帮闲拖进一处角落里;不久,墙角处便传来一声声杀猪似的惨嚎… … 半个时辰后,众差役两手空空的从寡妇街里出来,不但没找到物证,就连刘三 娘的影子都没见着。胖差头笑眯眯的走到冯子材跟前,道:“冯老将军果然神通广 大啊,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和东西藏到了天上去,在下佩服,佩服啊!” 冯子材很是“无辜”的眨眨眼,故作惊讶道:“怎么,什么都没找到?居然有 这等事,告密之人也太马虎了,怎么能让几位差爷白跑一趟呢……” 胖差头道:“冯老将军啊,您就别睁眼说瞎话了,您可以罩着寡妇街,可总得 找地方出货吧?防城港、钦州湾,全都有人把守着,兄弟我在那儿恭候大驾!走!” “啪!”一记脆响,冯子材“手起刀落”,一巴掌抽在胖差头脸上,喝道, “睁眼说瞎话?老夫抽得就是你!我告诉你,再敢来三宣堂惹事,就不只是挨巴掌 这么简单了,滚!” “走!”众差役一哄而散,人群中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韩再生扛着长棍走到冯子材身边,道:“多亏老将军把这群王八蛋镇住,三娘 她们才有时间把东西都运到三宣堂里;从哪儿出货还真麻烦。” “这个老夫自有办法。”冯子材扭头一看,道,“你把光头弄哪儿去了?” 韩再勋“嘿嘿”一笑,做了个横刀一抹的手势,道:“一脚正中——阉了。” “噗哧!”冯子材哑然失笑,“你小子够毒!” 两人正说间,黄飞鸿一个健步闪身上前,抱拳道:“冯老将军,在下黄飞鸿, 从广州来,这是方有财方老板的亲笔信,请老将军过目。” 冯子材接过方有财的信,看也不看就收进怀里,一点头,道:“跟我来。” 冯府偏厅,冯子材听完黄飞鸿的讲述后,长叹一声道:“没想到黑旗军在台湾 如此艰难!” 黄飞鸿道:“方老板已去福州找丘逢甲,此间种种,还请老将军吩咐;飞鸿曾 答应大帅,不论成与不成,都会回台湾与黑旗军生死与共!” 冯子材道:“渊亭能有你这个忘年之交,也不枉往广州一行。那胖子说得没错, 不管是防城港还是钦州湾,两面都有官兵把守,我又不好亲自出面,如何出货,走 哪条路,是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难题。方有财居然没提他的船在哪儿接货,怪了。” 黄飞鸿道:“方老板是沿海大商,他的船队肯定会被朝廷盯梢,只怕很难公然 接货。” “可气啊可气!堂堂一个朝廷,却要帮着小鬼子处处刁难黑旗军;守台有错吗, 保台有错吗,慷慨请命、奔走声援倒成了罪证!你可知道,自小鬼子进犯台湾起, 三娘便带着满街的寡妇们没日没夜的做军衣、做鞋子、做绑腿、做腰带,凡是男人 上阵用得着的东西,现在全在三宣堂堆着!我冯子材老了,不能陪渊亭上阵杀敌, 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能让那些龟孙子爬到三宣堂的头顶上欺负寡妇们!渊 亭苦啊,当年在越南便是这般,没钱没粮,还被人排挤;如今在台湾又是这般,朝 廷可以没有良心,但我冯子材不能没有;我冯子材不能看着黑旗军空着肚子光着脚 上阵打仗,要是真没别的办法,那就只有一条路——越南!” “越南?”黄飞鸿心念飞转,顿时想到,越南也有出海口,虽然路程远些,可 能送到总比送不到好;问题是,法国人能让货物入境吗? “不错,走越南!”冯子材像是换了一个人,眼中闪动着几分桀骜与狡黠, “法国人管不了那么多,芒街一带有不少黑旗军余部,老夫就不信出不了这趟货!” 两天后,越南芒街。黄飞鸿与韩再生悄然来到临街的一家小酒馆中,找了个不 起眼的位子坐下,点了几个酒菜吃起来。不久,一道人影闪进酒馆,很快在两人身 旁坐下。 韩再生替那人倒了杯酒,道:“广州一别,六年了,你小子还是跟猴一样利索。” “死胖子,你白了些啊!”李德才朝黄飞鸿一拱手,道,“黄师傅也来了。” 黄飞鸿点点头,把来意简单一说,道:“有方老板的消息吗?” 李德才道:“我听说方老板的船队惹了点麻烦,暂时不能在中国沿海靠岸,顶 多只能在外海接货。芒街地头的老大全是黑旗军旧部,出货没有问题,只看什么时 候能跟方老板联系上。还有,现在吴源成在越南的势力很大,不能不防,两位还是 小心为好。” 韩再生叹了口气,道:“几十年出入沙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老兄弟们虽 然散了,可心没散,眼下大帅在台湾处境艰难,正是咱们旧部出力的时候——来, 干了!” 李德才喉咙一紧,没想到这个只认钱粮不认人的黑胖子居然能说出这样动情的 话来,也举起酒杯,道:“这一趟,豁出去了,就算搭上老命,也要把货送上台湾!” “叮!”三杯相击,一饮而尽,兄弟之情,尽在此间。 夏夜,无眠,北仑河波声粼粼。十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上, 方有财和刘永福第一次见面。十三年后,带着黑旗军和刘永福希望而来的黄飞鸿再 次在这条小船上见到了方有财,与前次在马车上见面时相比,方有财的面色凝重了 许多。 “芒街来了一大批越南奸细,李德才脱身不得,韩再生又在东兴等候钦州来的 马队,所以只有我来见方老板。”正是凭了一身过人的功夫,黄飞鸿才能摆脱跟踪 前来与方有财相见。 方有财点点头,道:“现在海上也不太平,我的船队被广州水师监视,没法在 两广浙闽一带靠岸,更要命的是,吴源成这厮也听到了我们要从海上出货台湾的消 息,花重金请了南洋海面最大的一支海盗游弋越南外海,就算我的船能靠岸,去太 外的海路也很危险。海路不比陆上,船没了,再多的货也没用;没有几个月,船也 修不好。” 黄飞鸿吸了口气,没想到外面的局势如此恶劣,眼下每一步都是困难重重:既 要担心能不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顺利从钦州出发,又要利用黑旗军余部的力量确 保在芒街北仑口安全出海,还要防备外海上的海盗,其中哪一个环节出错,都会酿 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还走不走?”黄飞鸿直截了当地问道。 “走,走定了!”方有财的小眼中泛着一股狠劲,道,“人活一辈子,钱赚够 了,什么都见识过了,总要轰轰烈烈地干一场,老了在儿孙面前才好吹牛!海盗只 会在船满载出海后动手,所以大船靠岸没有问题,但北仑河太浅,中间一段需要用 小船装载,然后换乘我的大船,这点必须让李德才在钦州货到之前办妥,决不能引 起旁人注意。” 黄飞鸿点头道:“出海前的事我会和李德才办妥,出海后的一切,就拜托方老 板了!” 方有财道:“好,这几天晚上我的船都会在这儿等你的消息,越快越好!” 黄飞鸿霍然起身,抱拳道:“守台保台,不离不弃!” “守台保台,不离不弃!”方有财站起身,拱手目送黄飞鸿离去。 夜幕下,一支长长的马队悄然行进在东兴镇上。陆正刚打头,韩再生断后,马 队满载着的是钦州各地百姓和寡妇街的女人们对黑旗军的支持,也载着黑旗军在台 湾坚持下去的希望。一天前,由韩再生带领的马队大摇大摆地离开钦州南下防城港, 数百名帮闲地痞一路尾随,却没人注意到这支从钦州北门出城的普通马队。 东兴、芒街一河之隔,既是两国边境,也是中法越南各路势力犬牙交错的中心 地带,从北仑河出货,方有财和冯子材选择了最冒险也是唯一可行的一条路。 “哗啦!”粼粼水声提醒着马队中的每一个人,目的地到了。马队过桥,芒街 路上静悄悄的,岸边也不见一个人影,令陆正刚担心的是,李德才安排的船队并未 现身。 “难道出事了?”忐忑间,陆正刚像是觉察到危险一般猛转身,长街那头传来 了急促的脚步声,一枝火把照亮了街面,大批手持棍棒刀枪的越南土兵出现在马队 正前方。 “来得可真快啊,大清国不让出海,就想从芒街走,你们想得未免太好了吧!” 一把熟悉的声音从长街边上一家酒楼的二层传来——老位子,也是老朋友。 “该死!”走在马队最后的韩再生暗骂一句,李德才肯定出事了,越南黑道肯 定早就被买通,布下了套子只等马车到来!不能乱,多年沙场的经历让他迫使自己 保持镇定。 任何解释套近乎磨嘴皮子都已没用,对方就是冲着马队来的!马队不能退,前 方黑旗军将士正在浴血拼杀,晚一刻出货,就会多一些人战死疆场;马队也无法退, 也许正有一群东兴地痞在后头等着——狭路相逢,唯有勇者,方能活命! “哧啷!”长刀出鞘,陆正刚一言不发地站在了最前方。 “哧啷!”所有护卫整齐划一地亮出了兵器,他们押送的是黑旗军的命脉,是 守台的希望,他们决不能让肩负着无数人心血的军资毁在一群地痞流氓手中! “勇气可嘉啊,可你们才多少人呢?”那个声音笑了起来。 “纵使一人,血战烈烈不休!”陆正刚横刀一摆,杀气盈腾。 “可惜呀,呵呵!芒街从不在意这一晚会死多少人,这一杯,为你们送行!” “砰!”一声枪响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土兵阵中有人倒下,场面顿时失控。 “秀林雄风,保我河山!”一句足以令所有法国殖民地下越南土兵丧胆的呼号 响起在芒街上空——秀林军来了,纵横北圻十年,打得法国人不敢踏出城市半步的 秀林军来了! “当啷!”酒楼二层传来了酒杯落地的声音,更多火把自长街南端亮起,更多 脚步声朝河畔靠拢。韩再生终于松了口气——救兵到,可李德才的船怎么还不来? 酒楼二层,一道人影挡在了吴源成身前。吴源成一把摸出短枪,喝道:“什么 人,让开!” “佛山,黄飞鸿!”话音落,黄飞鸿腰身微挪,还没等吴源成反应过来,飞起 一脚将他手中短枪踢出老远,笑道,“还请吴老板跟我走一趟。” “唰!”吴源成从腰间拔出一柄日本武士用来自裁的短刀,朝黄飞鸿当头砍下。 “蓬,咣当,轰!”昏暗的光线下,那柄短刀已到了黄飞鸿手中,吴源成颤抖 着趴在桌椅堆里,整条手臂没了知觉,小腹又中了一脚,已无力气再站起来。 长街上,如果说大批点着火把出现在身后的秀林军令土兵们丧失了斗志的话, 那么从长街两侧响起的一声声冷酷又带着满腔傲气的喊声则让他们陷入绝望:“黑 旗军七星四营管带刘荣■携众兄弟前来接应!” “黑旗军武烈营管带胡昆山携众兄弟前来接应!” “黑旗军武炜营管带朱冰清携众兄弟前来接应!” …… 曾经叱咤一时的赫赫猛将,曾经并肩作战的黑旗老兵,不论他们走到哪里,不 论是留在越南还是散居边境,在这一刻,这些都已是中年人的黑旗军老兵们仿佛又 回到了那个浴血征战的年代里,喊着整齐嘹亮的口号,迈着坚定执着的步伐,义无 反顾地扑向敌人! “黑旗军扒船营管带李唐携众兄弟前来接应!”船队到了,李德才站在李唐身 边,在船上朝韩再生招手道:“黑胖子,老子迟到了,可老子把兄弟们全都带回来 了!” 韩再生大笑,笑声因激动而有些哽咽,大声道:“兄弟们好,我替大帅谢谢兄 弟们啦!” “问大帅好!”黑旗军老兵们齐声高呼,一如当年那般响亮,那般壮怀激烈! “当啷!”越南土兵阵中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更多的人丢下了兵器——他 们知道,今天来到的是越南境内前后两代最强悍的劲旅,如果反抗,下场只有一个 …… 秀林军的士兵们很安静,默默的将土兵们围了起来,将他们缴械、带走,悄无 声息地在芒街镇四下警戒着。远处,一个孤单的身影默默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从越 南到台湾,十三年了,纵使相隔万里,亦难掩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思愁…… “兄弟们,武炜营左岸,武烈营右岸,七星四营断后,卸货,装船!”伴着刘 荣■的喝声,北仑河畔顿时热闹起来,扒船营的船也正好派上用处。 “师父!”陆正刚迎上前,瞅了眼蜷作烂泥状的吴源成,道,“如何处置他?” 黄飞鸿道:“越南第一走狗吴源成,押他上船,将来也许有用。” 大半个时辰后,船队起程。扒船营管带李唐现在是北仑河最大的船运头子,这 一次他带来了十条船,一次性把所有的货物装卸完毕。北仑河两岸,数百名黑旗军 老兵每人举着一枝火把,接成两道火龙,护着船队浩浩荡荡驶向出海口。韩再生没 有同行,辞别一众老兄弟后,他便随马队一同踏上返回钦州的大道。 时光流转,相聚短暂,船队十分顺利地到达了出海口,不远处,便是耸立南疆 的大清国一号界碑。火光,照亮了整个北仑河口;寂静,却满是慷慨兄弟之情! “哗啦!”浪打堤岸,海面上隐隐出现了一条大船的轮廓。 “方老板的船到了。”黄飞鸿站在界碑前,单膝跪倒,深深一躬。 海风吹,大小船开始交接,岸上的老兵们一个个雕塑般伫立着——这,也许是 他们最后一次为黑旗军出力,也是他们唯一能帮大帅的方式;高高飘扬的七星黑旗 就像一棵大树,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撒下顽强不屈的种子;不论何时何地,黑旗不 倒,罡风永存! “咯吱!”黄飞鸿踏上了大船的甲板,向岸上的陆正刚和老兵们挥手告别。 船起锚,岸上,所有的老兵们突然齐齐跪倒,朝着台湾的方向高喝:“为大帅 送行!” “世间男儿,慷慨如斯!”方有财一声长叹,与黄飞鸿并肩而立。 黄飞鸿仰起头,不让泪珠从眼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