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论是由黑旗军镇守的八卦山正面还是由新苗军镇守的侧翼,日军每前进一步, 都会以巨大的伤亡为代价;前线的每一位日本军官,上至大佐下至小队长,无不感 到这是他们在中国作战以来所遇到的最顽强的一支军队——尽管日军上下都拒绝把 他们当成中国的正规军,可正如桦山资纪曾经提醒北白川能久的那样,中国人抵抗 的力量,往往蕴藏在乡野民间。 朝阳,迎面洒落在宽阔的甲板上,海风扑面而来,鼓动衣衫。水手们都在忙碌 着,在货舱巡视一圈后,黄飞鸿悠然来到船头,他喜欢这种迎风而上的感觉,展开 怀抱,沐浴在纯净的阳光中,迎接新一天的到来。为了顺利走完这一趟,方有财出 动了船队里最大最坚固,速度最快的旗舰“龙井号”,外加几十名最好的水手,可 谓下足了血本。 “前面就是琼州海峡了,也是海盗经常出没的地方。”方有财一身凉爽的绸衫, 脚踏木屐来到船头,他已经有些年头没跟海盗打交道了,心头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黄飞鸿在广州水师担任教习时也曾随船追剿过海盗,可那不过都是些不法渔民 而已,水师战船也从不出珠江口太远,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大海,直面海盗的 威胁。 进入海峡后,龙井号放慢了航速,不偏不倚地行驶在航道中央,黄飞鸿注意到, 船上的水手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枪炮火器,这次航程最危险的时刻即将到来。 “哗啦!”一个浪头打上甲板,船上响起了警号。正前方,两条中等舱位的帆 船挡在了航道中央,没有旗帜,也没有讯号,黄飞鸿心头一紧——这就是海盗船? 龙井号没有停止前进,船上的枪炮火力都已到位,挡板也已升起,俨然一艘简 易战舰! 三条船越来越近,傲气的方有财甚至没有让■望塔上的信兵打出旗语“请”海 盗船离开,而是命令船长迎面而上,决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手! 龙井号的做法显然出乎了对方意料,不久,海盗船上亮出了旗语,让龙井号立 刻停船。 方有财没有冲动地选择硬冲,龙井号在机动性和火力上都不如两艘海盗船,即 使能冲过去,也不可能全无损伤地继续下面的航程,他有个感觉,对手似乎不是为 了打劫而来。 三艘船几乎同时停下,面对面地僵持在航道上,所有水手枪炮尽皆严阵以待。 对方打出旗语,要上船与方有财谈一谈。不久,左边船上放下一艘小艇,不急不缓 地朝龙井号驶来。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小艇,除了两名水手,艇上还有两人,站在 前面的是个黑脸瘦子。 “咯吱!”瘦子带着他的矮子护卫踏上了龙井号的甲板,全然无惧地扫视四下, 把目光停在了方有财和黄飞鸿身上,一拱手,道:“在下黑二,代表我家主人来与 方老板谈一谈。” 方有财瞅了两人一眼,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黑二爷,久仰久仰。” 黑二道:“炮,架上了;枪,上膛了——两艘帆船,照样能让您的铁皮船走不 到台湾!” 黄飞鸿面色一沉,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方有财不动声色道:“开条件吧!” “好,不愧是方老板!”黑二道,“我知道,您船上装的是送去台湾给黑旗军 救命的东西;您爷知道,我家主人受人之托,务必要让您到不了台湾。” 方有财“嘿嘿”笑道:“你家主人的主顾,怕是现在就在方某船上吧……” 黑二眉角一挑,道:“跟方老板说话就是痛快!条件很简单,你放人,我们放 行。” 黄飞鸿心头“咯噔”一下,暗自庆幸带上了吴源成,不过,这些海盗真会放过 龙井号吗?他们会不会得了人又翻脸不认账呢?黑二像是看到了黄飞鸿的担心,又 道:“我可以留在船上做人质,等人上了船,方老板觉得安全了,再放我回去不迟。” 方有财道:“现在世道不济,做你们这行也不容易,就这样放过我们,就不怕 主顾坏你们的名声?要知道,我的船上可都是粮食药品啊!” 黑二冷笑一声,道:“钱,当然要赚,可要是让人知道我们劫了黑旗军的救命 货,我们还能在南海立足吗?方老板,救你的不是运气,而是黑旗军的名声,记住 了!” “啊,哈哈,记住了,记住了!”方有财故作恍然状,吩咐道,“去,把人带 上来!” 很快,两名水手拖着半死不活的吴源成来到了甲板上。方有财两手一摊,道: “吴老板晕船,我也没办法。黑二爷可得好好照顾他啊!” 黑二走上几步,伸出手腕道:“来,捆上,我留下!” 方有财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朝一直没说话的矮子护卫一指,道:“他留下就够 了。” 黑二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那矮子护卫已走上前,道:“那就我留下。” 黑二犹豫了一下,一把扛起死猪一样的吴源成,纵身跳上小艇。 龙井号继续前行,方有财信步走到矮子护卫跟前,笑眯眯道:“您才是两条船 的老大吧?” 矮子护卫淡淡一笑,道:“方老板好眼力,在下周狼,野狼的狼。” “周狼?好名字,好名字。”方有财道,“方某突然想问,周兄会如何处置吴 源成啊?” 周狼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我留下来,是想跟方老板谈一笔买卖。” “愿闻其详。”方有财不动声色道。 周狼道:“我听说方老板的船队出了点麻烦,正在被大清国的水师关照着,海 上的买卖不好做。方老板也知道,世道不好,我们这一行也难做,找买家难,找靠 山更难,既然这样,我们两家何不联起手来呢?孤零零一艘船跑台湾,实在危险啊!” 方有财心念飞转,道:“你就不怕得罪了吴源成和越南的那些主顾?” 周狼道:“每一行都有高下之分,做海盗也要有眼光,那些只顾赚钱却看不到 长远的人,永远不可能走得太远。方老板为黑旗军奔走,只怕也是为了这点想念吧?” “啊,高论,高论!”方有财突然觉得,这个初次见面的周狼简直比知己还知 己,做海盗难,做一个有眼光的海盗更难,况且,他的船队的确需要有人护航。 周狼道:“只要方老板愿意,我的船会在整个南洋范围内保护您的船队,佣金 一成。” “一成?!”方有财狠狠将周狼祖上十八代问候了一遍,他的橡胶香料买卖每 一船都是价值连城,单是一成佣金,就够周狼几条船花销半年……方有财颤抖着, 像是被挖去了一块肉般,面上变幻着不同的表情。 “方老板不愿意?”周狼回头瞅了眼,漫不经心道,“往台湾走货,不止这一 趟吧?” “不止,不止……”方有财咬咬牙,这个周狼太黑了,居然比老方我还黑,没 天理啊! “这么说,方老板是答应了?”周狼继续道。 “答应,当然答应,如此好事,岂能不答应!”方有财热情洋溢地朝周狼张开 了双臂…… 周狼很快回到了自己的船上,黑二上前道:“老大,吴源成怎么办?” 周狼冷笑道:“派人看着,别让他死了,有他在手,还怕勒索不到银子?” 黑二点点头,道:“您真打算跟方有财合作?” 周狼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方有财是只金龟,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何乐而 不为?我们也犯不着顶着众怒去坏黑旗军的事。你要记住,舆论有时候会像大海一 样把人淹死。” 在两艘海盗船的护卫下,龙井号驶离琼州海峡,向茫茫大海的另一端前行。黄 飞鸿站在船头,任由海风抽在面庞上——前来打劫的海盗船一眨眼成了护卫船,这 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黑旗军的将士们,一定要继续撑下去,粮食、药 品,很快就到了! 彰化城北,阵雨方歇,这是大肚溪上游一处距黑旗军营地三里远的浅滩,两道 人影疾速穿行在水边的矮树林前。徐骧拿着竹竿往水里探了探,对王德标道:“这 儿水深只有三尺,水流也不急,人马都能涉过,小鬼子很可能从这里过河!”王德 标三十出头,现任七星队守备,是黑旗军中近年崛起的一员猛将,深得刘永福器重。 “一路都是激流险滩,只有这儿能涉马泅渡,小鬼子肯定从这儿走。我们的炮 打不到这里,八卦山炮台的位置还得调整。”王德标很仔细地在四下里查看着,神 情凝重道。 “蹲下!”就在这时,徐骧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一把拉过王德标,闪身 窜进后面的树丛里,蹲身潜伏下来,伸手朝朝对岸指了指。王德标顺着他手指的方 向望去,草木间出现了一队日本兵的身影,黄绿色的军帽正缓缓向河边靠拢。 “跟咱们一样,小鬼子来探路的!”徐骧低声道,示意王德标不要出声。王德 标点点头,日本人来了一个小队,带队的竟是个少将!那少将正是近卫师团北白川 能久亲王麾下头号大将山根信成少将,奉命带人沿着大肚溪北岸侦察,为大军找到 合适的泅渡地点。 “是条大鱼,动手不?”王德标凑近徐骧耳边低声问道。 徐骧连忙摇头,道:“不可打草惊蛇,既然知道小鬼子在这儿渡河,我们正好 回去准备。” 王德标强忍住击杀日军高级将领的冲动,耐着性子伏在草丛里直到日军勘查完 毕离去。 第二天一早,大队日军再次出现在大肚溪上游的这处浅滩前,这一次,近卫师 团司令官北白川能久亲王亲自带着山根信成少将、参谋长鲛岛、师团参谋绪方、明 石、河村,总督府参谋石井等十余人乘马前来,就近侦察不远处的黑旗军八卦山阵 地。 “老徐,这条鱼更大!”八卦山上的一处隐蔽掩体里,王德标指指骑白马走在 队伍中央的北白川能久,眼中满是仇恨——之前双双战死的黑旗亲兵营管带袁锡清 和帮带林鸿贵都是他的好友。徐骧目测了一下距离,道:“等他们再走近些,必须 一炮命中!” 溪水边,日军小队缓缓而行,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的临近。这是北白川能久第 一次亲临前线,他是个严肃而近乎刻板的军人,他看不起景虎这样只会背后搞小动 作的间谍,却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一丝不苟,每一处营盘阵地的设置都必须经过他亲 自确认才可实施。 徐骧和王德标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高军衔的日本军官来到第一线,两人均是屏 气凝神,如果能一炮击毙北白川能久,必将给日军以沉重打击! 日军小队沿北岸勘查一阵后停了下来,北白川能久策马来到河滩上,用马蹄探 了探水深,又朝四下■望片刻,对身旁众人说了几句,似乎很满意这处泅渡地点。 就在山根信成大声“嗨诺”的时候,一声剧烈的炮响划破了大肚溪上空的宁静,尖 厉的啸声直扑北岸! “轰!”炮弹激起了几米高的水柱,紧接着便是日本人的叫嚷声,北岸乱作一 团。 “轰!”又是一枚炮弹落在北岸的河滩上,沙土漫天,马嘶不绝。 “老王,小鬼子司令官受伤了!”徐骧伸手往岸边一指,北白川能久手臂被划 破,鲜血浸透了笔挺的军装,他那匹漂亮的白马则倒在了不远处的水中,四蹄仍在 抽搐。 “等等,他们的后援部队就在附近!”王德标一把按住徐骧,示意他别冲动。 果然,在爆炸声响起后不久,大批日军很快赶来护卫,连同倒毙的白马一起撤得干 干净净。 “可惜,两炮都没打准,让他给跑了。”徐骧摇摇头,放弃了追击。 意外的炮击事件并没能阻止日军针对彰化一带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第三天 拂晓,日军在炮兵火力的掩护下分别从大肚溪上下游同时发起攻击,山根信成率领 大批日军就从前次遭到伏击的浅滩处强行渡河,从南岸黑旗军大营右侧迂回,企图 切断守军后路。 “轰!”一枚炮弹在黑旗军阵地前爆炸,硝烟过后,大队日军密密麻麻从山下 涌来。 “老吴,小鬼子上来了,正面死守不行,还是老办法,你守住正面,我带人抄 他们的后路!”徐骧飞奔到吴汤兴身旁,这一次,日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采取重点 突击的办法,而是从三个方向对守卫八卦山的新苗军和黑旗军阵地同时发起进攻。 吴汤兴也意识到,日军从战斗一开始就把步兵主力全部投了进来,完全是搏命 的架势,面对这样的敌人,义军只能一寸一寸、一个人一个人地死守硬扛,撑不住, 就是死!“纵使一人,血战烈烈不休——兄弟,保重!”吴汤兴抓起徐骧的手,用 力一握,目送他离去。 不论是由黑旗军镇守的八卦山正面还是由新苗军镇守的侧翼,日军每前进一步, 都会以巨大的伤亡为代价;前线的每一位日本军官,上至大佐下至小队长,无不感 到这是他们在中国作战以来所遇到的最顽强的一支军队——尽管日军上下都拒绝把 他们当成中国的正规军,可正如桦山资纪曾经提醒北白川能久的那样,中国人抵抗 的力量,往往蕴藏在乡野民间。 高傲严肃的北白川能久不相信那些由山民百姓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能够抵挡住 大日本帝国最精锐陆军的进攻,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却是,日军几乎是在用对等数 量的伤亡来换取极小的战果。望远镜后的北白川能久皱起了眉头——与朝鲜一样, 在中国,一群血性刚烈的百姓,却甘于接受一个软弱无能的朝廷的统治,多么奇特 的国家。 “吴军门,李士炳、沈福山二位将军阵亡,所部黑旗军将士尽数战死!”探子 飞身来报,带来了黑旗军正面防线被日军攻破、两位管带阵亡的噩耗。吴汤兴已没 有时间去悲痛,正面阵地的沦陷就意味着由新苗军镇守的侧翼将会遭到日军的两面 夹攻! “轰轰!”左右两声爆炸声让吴汤兴的担心成为了现实,徐骧率部牵制住了一 部分日军步兵,却无法阻止日军炮兵对山上阵地一轮又一轮轰击,整个八卦山东面 刹那间被硝烟所笼罩,其间是两军以死相搏的喊杀声。山坡上堆满了尸体,草木残 肢横飞。 “吴军门,小鬼子炮火太猛,各营伤亡惨重,撤退吧!”一名营官大声道。 “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逃跑的懦夫!兄弟们,杀!”李士炳和沈福山的死激 起了吴汤兴与敌死战到底的决心,隆隆的炮声中,吴汤兴身先士卒,第一个冲向蜂 拥而来的日军。 “吴军门!”营官的喊声被一阵密集的枪响所湮没。硝烟散处,吴汤兴身中数 弹,鸣枪击倒一名日军军官后,轰然倒地。营官飞扑上前,一把抱住奄奄一息的吴 汤兴,道,“吴军门,我背你下山!你不能死,义军兄弟不能没有你!” “大丈夫马革裹尸,虽死何憾?”吴汤兴粲然一笑,把手中短枪往营官手里一 塞,道,“把这个给徐骧,让他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快退,新苗军,就看他了!” “吴军门!”营官接过短枪往腰里一插,正要背起吴汤兴,却发现大批日军正 朝这边涌来,前头的义军战士一个个倒下,一咬牙,放下吴汤兴的尸身,往山下退 去。 “大哥,膏药上山了!”徐骧循声望去,见八卦山顶已升起了日本国旗,立刻 明白中路和右翼阵地都已失陷,一股不祥之兆涌上心头——吴汤兴没有下来! 日军两路得手,唯有西路仍在激战。日军刚刚渡过大肚溪,就遭到了埋伏在南 岸的王德标部的迎头痛击,在黑旗军的强劲反击下,西路日军寸步难进,局面陷入 僵持。此时彰化前线总指挥吴彭年沿大肚溪督战,八卦山的吃紧让他不得不立刻赶 去支援。 吴彭年飞马来到七星队阵前,翻身下马,几步冲到王德标身前,大声道:“德 标,这儿交给你了,我去接应老吴老徐他们,八卦山不能丢,一丢彰化就完了!” 王德标看了看远处硝烟弥漫的八卦山,大声道:“老吴,多保重,这儿有我, 你去吧!” “守台保台,不离不弃!”吴彭年朝他一拱手,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守台保台,不离不弃!”望着吴彭年远去的背影,王德标长刀向天,猛一声 大喝,“七星队的兄弟们,决不后退半步,给我狠狠地打!” “哒哒哒!”马蹄声中,吴彭年离八卦山越来越近,山风从两颊拂过,让他感 到无比畅快。隆隆的炮声仿佛是催他向前的礼乐,每一下,都是那么铿锵有力。 “吴军门,膏药上山了!”吴彭年抬头望去,一颗心顿时直往下沉——李士炳、 沈福山、吴汤兴、徐骧去哪儿了?四营人马,居然不到一个时辰就让日军攻占了八 卦山,而且一个人都没撤下来,难道全部战死了?不可能,老吴老徐身经百战,决 不会轻易战死的! “吴军门!”那名从八卦山上撤下来的营官扑倒在路边,手中捧着短枪,他没 能找到徐骧,痛哭道:“李士炳、沈福山、吴汤兴、徐骧,四位军门,全都战死了!” “嗡!”吴彭年只觉耳边一声炸响,李士炳、沈福山、吴汤兴、徐骧,全都战 死了?全都战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员大将一同战死,让他这个前 敌指挥如何面对各营弟兄,如何面对刘永福,如何把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啊! “这是吴汤兴吴军门临死前让我交给徐骧徐军门的……”营官哽咽着,举起了 短枪。 吴彭年从他手里接过短枪,咬牙道:“他们……都战死了,可八卦山不能丢! 点齐所有剩下的将士,一定要把八卦山夺回来,兄弟们,杀!” “杀!”八卦山下爆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近千名从各处汇集起来的黑旗军和 义军战士随着吴彭年飞驰的战马风卷残云般冲向八卦山。 “轰轰!”占据制高点的日军很快用炮火回击,成片的黑旗军战士倒下,更多 的人继续往前冲,日军刚刚建立起来的步兵阵地在如潮的攻势下开始松动,退却。 “夺回八卦山,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吴彭年一马当先,怒喝响彻天际。 “吴彭年,别去送死啊!”远处,正整队撤退的徐骧远远望见了奋不顾身往前 冲杀的黑旗军们,吴彭年那矫健的身影在战场是如此的英姿威猛……然而吴彭年再 也听不到徐骧的喊声了,数枚炮弹在他身边落下,无数弹片和强劲的气流将他连人 带马卷上半空,化作一蓬血雨轰然落下!整个战场在这一刻突然沉寂了,吴汤兴留 下的那支短枪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噗”一声插在了吴彭年残缺不全的尸身前,枪 管上还带着那一抹鲜红的血印…… “彭年!吴大哥!”徐骧仰天长吼,泪水迷蒙了双眼,“扑通!”跪倒在地。 “吴军门!”身后的新苗军战士齐齐跪倒,长泪潸然。 “守台保台,不离不弃!”天空中仿佛回荡着吴彭年英雄的呼号,然而英雄和 他英勇的战士们一起,挥洒热血,永远长眠在了八卦山前。徐骧一咬牙,下达了撤 退的命令。 西线,王德标已击毙了第四名日军头目,大肚溪前,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日 军尸体。 “王军门!”探子飞奔而来,奏报道,“八卦山失守,李士炳、沈福山、吴汤 兴、吴彭年四位军门战死;罗树勋、罗汝泽父子弃城逃跑,已从海路内渡;知府黎 景嵩黎大人离开前派人留话,让军门保存军力徐图再战!王军门,撤吧!” “混蛋!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逃跑的懦夫,众兄弟血洒疆场壮烈殉国,我王 德标岂能临阵逃脱苟且偷生!就算战死了,我也决不后退半步!”王德标强忍住心 中悲痛,在将士们面前,他必须保持一个将军的威严,他要用自己的坚强,激励将 士们奋勇向前! 王德标的顽强激励着每一个坚守下来的黑旗军战士,足足两个时辰,西路日军 始终无法突破黑旗军的防线,河边的尸体越积越多,王德标越战越勇,大有将日军 赶回北岸之势。 然而王德标一军的英勇无法扭转整个战局,攻占了八卦山的日军兵分两路,一 路径直南下向彰化城挺进,一路从侧面迂回大肚溪下游,配合西路日军夹击仍在坚 守的王德标部。 密集的枪声从侧面响起,探子再次飞奔到王德标身旁,道:“王军门,日军攻 占彰化了!” 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几位营官齐刷刷跪倒在王德标身前,请命道:“王军门, 撤退吧!” “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逃跑的懦夫!”王德标还没喊完,两名营官一左一右 一把架起了他,齐声道:“王军门,您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死,得罪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王德标挣扎着,被部下抬离了阵地,数百名黑旗军安然 撤走。 八卦山炮台上,北白川能久驻足远眺,台湾府城彰化就在脚下,他已无暇理会 日军进城后报复性的大肆杀戮,这一战,黑旗军让日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从台北 到彰化,整整三个月的作战,一万五千人编制的近卫师团竟已伤亡近四千人,如果 算上恶战后生病感染的人数,他简直不敢想象这支大日本陆军最精锐的部队还能否 经得起持续的消耗。 然而巨大的伤亡并不能改变北白川能久南下的决心,占领彰化后,日军稍做休 整,立刻兵分三路进发:一路出西门直取鹿港;一路出南门进占社头;一路突袭云 林,并于八月底肃清台中全境,兵临嘉义,兵锋直指台南。 “啪!”瓷杯碎裂的声响触动了屋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一缕血丝自刘永福指间 滑落。 台中全境沦陷,李维义死于乱军,黎景嵩逃回台南,李士炳、沈福山、吴汤兴、 吴彭年四员大将全部战死,只有徐骧和王德标两人率余部退还嘉义,整个形势一下 子变得恶劣无比。 “嘉义还有多少守军?”良久,刘永福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已不足两千人。”吴桐林捧着前线来的战报,声音有些颤抖。 “胡大人在信里还说了些什么?”刘永福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悲哀,或 许有,尤其是吴彭年的死,可他觉得男人就该战死在沙场上,吴彭年死得其所,不 冤! 吴桐林道:“胡大人在信中写到,王德标王军门虽受轻伤,却仍收拢各营余部、 协调乡勇积极备战,嘉义百姓投军者甚多;唯有军粮,最多可以支撑十日。” “十日?”刘永福苦笑着,整个台南的府库差不多都被战争掏空了,这时候他 真的很恨唐景崧,存有可供三万大军支持一年粮饷的台北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 给了日本人,唐景崧啊,你在临走时一把火将台北全烧了也比现在日本人吃着中国 的粮食打仗强啊! 刘永福很快冷静下来,对吴桐林道:“立刻回信给胡大人,让他全力协助王德 标固守嘉义,就说我刘永福会亲率大军北上与小鬼子决一死战!” “请父帅坐镇台南,儿愿率军出战!”刘成良踏上一步,抱拳请战。 “不,这一仗,必须我亲自去!”刘永福大手一挥,断然拒绝了他。 吴桐林飞快地瞥了刘永福一眼,上前半步道:“胡大人在信中还提到,大帅千 万不可应一时激愤而轻离台南,有一人足可担起前敌统兵之职。” 刘成良瞅了吴桐林一眼,胡传倒是可能临阵举荐大将,可这“不可轻离台南” 一点,八成是吴桐林因刘永福不识字,借了胡传的口临机添上去的。 刘永福一怔,道:“所荐何人?” “游击将军、营官杨泗洪。”吴桐林不急不缓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杨泗洪……”刘永福曾听吴彭年提起过此人——杨泗洪,江苏宿迁人,曾投 效湘军,积功至游击,后随刘铭传赴台治军,于沪尾一战中“勇挫敌锋”,被刘铭 传奏署台湾镇总兵。邵友濂接任巡抚后裁撤台湾防军,杨泗洪被降为营官,现仍在 军前效力,以忠勇闻名。 刘永福沉思片刻,当即道:“命杨泗洪统镇海中军正营、后营、前军右营、武 毅右军右营兼吉林炮队共五营,节制黑旗前敌诸军及各地义勇,即刻赴嘉义御敌!” 吴桐林领命而去,刘成良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次,父亲几乎把黑旗军的全部精 锐都交给了杨泗洪,台湾得失与否,就看此战了!这时,刚刚离开的吴桐林喘着大 气又跑了回来,大声道:“大帅,大帅,黄师傅回来了,黄师傅回来了!” “黄师傅回来了?!”刘永福一把抓住吴桐林,大声道,“他是一个人还是?” “大帅啊,有我方有财在,黄师傅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回来呢?”方有财手摇蒲 扇、脚踏木屐,挺着肥硕的肚皮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笑眯眯道,“整整一船那!” 黄飞鸿跟在方有财身后,朝刘永福一拱手,道:“飞鸿幸不辱命,满载而归!” “满载而归?”刘永福先是一愣,旋而大笑,一挥手,道,“走,看看去!” 望着父亲兴冲冲远去的背影,刘成良突然感觉到了决战的气息——日军荡平台 中,杨泗洪挥军北上,方有财和黄飞鸿运来了粮食,阴云,笼罩在了台岛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