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桌上的一道菜:忧郁
去年溽热的八月天,某一个傍晚,好友唐谟和姐姐到我家里来,动手煮晚饭。
因为他们知道我病了,罹患忧郁症且独居的我,正在只身度过生命的死荫幽谷,
所以,需要有人陪伴。他们在厨房内切切剁剁,不时传来热锅子滋滋的油爆声。
我泄气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独自收看电视,其实也只是眼睛盯着屏幕,画面却
没有穿透视网膜。
一股爆蒜的香味幽幽飘来,照理说,这应该提醒我,接下来是一个即将用餐的
幸福夜晚。但老天! 全然不是这一回事,我竟只感到胸口窒息,喉头梗着毒药一般
的苦。
我所在的方圆三公尺之内,仿佛变成了一只煮沸水的压力锅,而我浑身的每一
个细胞,都要被烫得冒出气泡似的。
如果当时我去照镜子,可能还会看见头顶冒烟,脸孔发红,两眼则会像煮熟的
蛋黄,没有光泽,而是由一堆屑泥捏成一团罢了。
我住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附近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家中的格局,沙发的一
旁就是纱窗,推开纱窗,外面就是阳台。
忽然,我呆滞的脑袋掠过了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这时,我起身,打开纱窗走
到阳台,闷不吭声地纵身往下一跳……
那么,姐姐和唐谟还在厨房张罗晚餐,底下砰的一声巨响,我已经走了,离开
这个悲惨世界,这一顿晚饭可能也就无人有心吃了。
在我的想象中,当我的身体撞击地面的一刹那,他们应该正在用铲子翻搅锅里
香喷喷的菜肴,锅底也发出了清脆的铿锵,呼应……
我开始觉得右边的脸发麻。因为右侧的那面纱窗似乎正在对我魔音传脑,催眠
细语:打开我吧! 走出来吧! 跳下去吧! 你那深不见底的忧郁之苦,就可以因此结
束了啊!
姐姐与唐谟在厨房“料理人间烟火”,和我在客厅陷入虚无的生死交战,“从
此不食人间烟火”,俨然是荒谬的对比。
屋外红尘的每一户人家,多半是在烹煮晚饭了,等待一个个放学的放学,下班
的下班,全家人回来团聚。白天的甘也好,苦也罢,暂且放在一边,大伙好好吃个
饭吧。
在这一幅晚膳时分的和乐景致里,我的愁苦显得多么不协调。
我不仅没有食欲,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生趣,只是躯壳还坐在这里,占个位
置。突然如此不顾一切,想到了死,看来我的忧郁症病毒又发作了。
我逐渐曲着背脊,拱着身子,压低了重心,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闪
神,就会控制不住,发狂地冲出纱窗,往下跳。
坐低身子的我,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八点整。
哼,人生的悲剧为何总是发生在整点钟的时候!
比方,凄凉感伤的百老汇歌舞剧《歌剧红伶》(Sunset Blvd.),第一幕的戏
目不就是“我想此刻是清晨五点钟”(I guess it was 5 a.m. )?
三毛谱词的那一张专辑唱片《梦田》里,也写了一首歌叫《七点钟》,命运的
悲剧注定就要一分不差,发生在这个时刻。
而千钧一发,回首刚刚的八点零分,不也几乎成了我挽歌响起的时辰吗?
都是整点钟。
我猜到原因了,因为人生的大事都要发生在这种时辰,才显得不拖泥带水,没
有多几分钟,也没有少几秒钟的缓冲,就一定要切在恰恰好的“整点钟”,如此一
来,才有悲剧发生时的断然、决裂气氛,表示当事人义无反顾,一副壮烈模样。
像是我,就险些选在八点钟,从十四层楼高跳下去。不过,管它是八,还是十
四,生死都是一些无聊的数字组成罢了。
晚餐煮好了,我不动声色走近餐桌,没有表露一丝刚从鬼门关溜回来的神情。
喔,真巧,唐谟今晚煮的第一道菜是“蚂蚁上树”。我方才如果摔下去,也一
样会是一堆像蚂蚁上树这样的肉屑吧。
你以为我经历了一次很离奇、很稀罕的傍晚,是吧? 十分不幸地,后来,我发
现这一个傍晚并不算多么特别,它只是我接下来忧郁症发作的一个典型症状,往后
我还要遭遇很多很多次同样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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