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炉的忧郁症患者(1)
八月初,我刚被精神科医师诊断为“中度忧郁症”,这也解答了我从六月起长
达两个月持续消瘦、失却所有兴致的疑惑了。往前推到六月,我在台湾积极申请
旧金山地区一所别树一帜的学校“人类情欲进阶研究学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of Human Sexuality)的博士班,准备九月入学,以和家人团聚。
六月初,我再次赴美国探亲,但在停留旧金山的这一个月期间,出乎预料,我
显著地失去了食欲,甚至怀疑连味觉都丧失了,觉得所有去过的餐厅食物都太咸,
不论中国菜、泰国菜、越南菜、印度菜、意大利菜,全像打死盐贩,连平常爽口的
海鲜也失去了魅力,我越来越常对着餐盘发愣,不爱吃东西,体重直直落。
而且,白日家人去上班后,我每天只想窝在家里,无心去逛街、探门路,以前
对一座城市那种猫一般的好奇心彻底消失了,成天当懒骨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在纽约住了三年半,大都市光怪陆离的花样看多了,
这种小城市也就没啥稀罕。
本来我携带了笔记本电脑,计画进行写作,打算至少完成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
的三分之一,在台湾已大致构思出骨架,理应进展顺利。
但一到旧金山,这些骨架都凋零了,我连一根起码的大腿骨也撑不起来,更不
要讲为小说铺设血肉了,居然整整一个月没开工,写不出一个字。
这对于一向自律很高,已经从事专业写作一年半,掌握速度驾轻就熟的我来说,
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翻开以往辉煌的成绩,我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出六
七千字。我总是自诩沉得住气,具有遵守进度的观念,没想到我竟疏懒到这么堕落
的地步。
有个很好的比方,我那时就像一具被戳了一个不起眼小洞的塑料玩具,外表架
子看似正常,其实渐渐扁瘪,身心都在急速委顿中。
但是这一切也并非毫无线索,六月中旬一个打破旧金山百年平均气温的大热天,
我在仿佛烤箱的屋子里,焦躁不安,后来耐不住燥热,爬上屋顶乘凉许久。
这时,我已出现全身热血逆流的郁闷感,呼吸接得很不顺畅,来回踱步,最后
只好坐倒在厨房的餐桌台底下,背抵着墙,双脚屈着,两手猛在大腿间搓,肩膀高
耸,好似一只被关在狭窄笼子里的大花豹,全身给架在那儿。
我忍了一阵,终于松口发出低鸣,嗯嗯地吐着胸口的郁气。
后来家人察觉异状,走到我身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你想要干嘛呢? ”
我没有回答。
当时我已五内俱乱,胸坎快要炸裂,根本无法腾出心力回答,被逼问急了,更
是频频伸直手臂,奋力搓掌心,想逃到地洞里去。
蓦然,我想起了科幻片《异形》,一股庞大的压力就如一个外太空的怪物,将
要从我体腔撕裂而出。我发出了濒死的剧痛,肚皮被扯得跟一层蝉翼那么薄。
这种情形,一九九五年当我住在纽约时,也曾经发生过一次。我连站着的力气
都没有,只能坐在地板上,拼命踢脚踹开地毯,胸口掀起怒涛骇浪,几乎将我灭顶。
历史又重演了,我捂着胸,凄厉地对着搀扶我的家人叫道:“我病了,我有病,
我要吃药。”
那当儿,我难受到极点,以为自己一定是哪个脏器出了问题,应该去看医生,
吃个药什么的。以我那时的知识系统,只够把它想成是身体的疾病,却怎么也没往
精神方面的疾病去联想。
自纽约那次的发作之后,我和家人都只把它当作一时的闹情绪,不晓得我的脑
子已经安装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一九九七年从纽约搬回台湾,我的左边肋骨边缘一直疼痛,必须用手指使劲揉
散,才略感舒服。
我为此困扰良久,去照过胃镜与X 光片、做过心电图,三个门诊的大夫都说我
没事,却没有一个细心或好心建议我试试别条路径,例如去看精神科,因为可能是
压力导致。我只好把它想成是从纽约搬回台湾时,在打包沉重的书籍,自行搬运之
中,岔伤了气。
后来在台北的家里,我又发作了一次,气愤地把椅子摔在地上,失声狂叫。那
次似乎更严重,一股排山倒海的怨侵袭上来,非得破坏什么才肯罢手。
自从被诊断出忧郁症病情后,我往前几年追想,认知到其实很早以来,我的压
力症状就出现了,从控制不住地发狂咆哮,到胸口不时抽痛,都藏匿了诸多的蛛丝
马迹。只可惜当时社会上对神经官能症还十分陌生,媒体鲜少报导,我也因此掉以
轻心。
直到六月在旧金山最近这一次的发作,我仍旧以为是情绪使然,过了就会过了。
那夜,后来我外出散散步,吹凉风,回家后虽暂时止息了体内的沸腾,可是经
过这一番喷火,那座睡眠火山已经醒过来了,蓄势待发,正虎视眈眈等着下一次的
狂泄。
六月底,我独自回到台湾,着手准备两个月后搬到旧金山就读。但我心口竟有
说不出的无力感,在未来的蓝图上,我连涂上一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更糟的是,我很难入眠,长夜漫漫,怎么就是睡不着。
我最后只好向一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求助,他私下拿给我一排安眠药,是一种
白色细长状,宛如一粒糯米的Stilnox 。
起先,我只是吃一粒,但早晨醒来,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一仰,全身仍感到倦
累,似乎没有真正放松休息。后来,一颗Stilnox 的药效缩短了,只能撑三个半小
时,我半途一定会醒过来,必须摇摇晃晃起床再吃一粒,才能接着睡到天亮。
但就算睡到清晨,我的疲累依旧,而且肋骨附近原先存在的疼,已经被新的痛
点取代,我的左肩窝好像被人捅了几刀。那个地方位于肩胛骨上方,有个凹槽,似
乎正好用来累积大量的疼楚。
连续两周,我的胃口也全砸了,看到食物便起反感,所有感官知觉一律停止,
一笼小笼包最多吃三粒,就快要吐出来。
我每夜吃安眠药,却仿佛都没睡着,白天想试试看能否自然入眠,每当快要睡
去,我肩窝的压力就会如野火烧起,轰地一声,惊吓得我心口咚咚跳。我越着急想
睡,越是难以成眠,加速恶性循环,心底就又越急。
惨了,我被清醒之恶魔绑架,从此无法进入梦乡?
十几天下来,食量小如蚊蝇,睡得更是七零八落,我在内外交迫之下,体力濒
临崩溃,情绪也绷到最吃紧,整个人摇摇欲坠。
躺在床上,只有一个渴望,希望疲惫不堪的身心能够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但是
我的全身僵硬,屡屡绊倒在梦乡的门槛上,摔得鼻青脸肿。
那段时日,我的脑子应该已经焦糊了,连续那么久缺眠、缺营养,正好被忧郁
症毒素侵入,或者应该说平时隐匿的忧郁症病毒涨到了危险水位,快要决堤。
我越躺越睡不着,胸口又像有地狱的火在烧,日以继夜灼伤我的肩窝,将心中
的焦烦煮到沸点,汩汩冒着狰狞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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