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炉的忧郁症患者(2)
整个屋子只有我一人,终于忍不住放开声量哀叫,在床上像一条刚被钓上岸的
鱼抱胸翻来滚去,大声向神明喊道:“救苦救难大菩萨,救救我! 不然,你到底要
我怎么样? ”我一直捶打肩窝和脑袋,怒斥:恶魔缠身,你给我滚出去!
那几日,我自知随时有昏倒之虞,每次在客厅焦烦徘徊时,都必须避开那张玻
璃的长茶几,以防真的不支倒地,会刚好跌在桌面,撞得满身血泊,躺在一堆碎玻
璃中。
我这时才隐约了解,为何在电影里,每次拍到监狱画面时,总是有一堆精神病
患者在团体绕圈子。因为不经大脑支配,只要跟随一条队伍,持续而固定绕圈圈,
会帮助浮躁晃动的心情安稳下来。
这也成了我的睡前功课,从客厅出发,行经餐厅,绕到书房兜个圈,再转回原
点,重来一次。
沿路我还会数着步伐,每晚大概从一数到五百,安眠药才有点作用。
数步子,是一种古老的方法,却很有效,稳定的节拍会像巫婆念咒语那样,协
助无依的心灵有个轨道运行。
我寂寞地在偌大的屋子里,悄然转圈子,备感孤单。然而,白天对我是一连串
空虚与茫然的煎熬,所以我还是渴盼就寝时刻的到来。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怕睡觉,
因为每个夜晚的降临,都只是一再证实了我已失去自然睡眠的能力。
那种安眠药有很明显的副作用——口渴,一个夜里我必须起床好几次喝水,最
高记录是七次,睡觉品质之差可以想知。
不靠药物睡不着,靠药物又睡不好,这就是我被夹在中间的两难。
忧郁症患者最怕的便是这种“左边不通,右边也不通”的绝路情境,一旦感觉
无路可退,早就积在体内的高压即会被引爆。
我向来浅眠,梦也很多,但像这样从七月初到八月连续四周,被硬架在清醒与
沉睡的界限中间,如同人质,动弹不得,无计可施,还是第一遭,我的压力便狂啸
了起来。然后,兵疲马累的我,某个早晨没来由地,被一股绝望的想法击倒。
我觉得人生乏味透了,以后要这样活下去,只有无尽的苦闷、窒息,眼前一片
黑漆漆,心里涌上了死亡的阴影。
今天如此凄惨,明天一定也是这般,下周也是,下个月,甚至明年,日日夜夜
都是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脑子所能想到的未来,全像这般昏天暗地,没有一
丝黎明的曙光透进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严重消沉,了无生趣,幽幽想起了以前读过英国女作家维吉
妮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走进河水中自尽,正是因为精神低落到接近地狱
的入口,一心寻死,便在口袋中装满了石块,加重下沉的力量,非死不可。
她当初塞满口袋的大小石头,现在借尸还魂,变成了我心上的负荷。我似乎可
以接收到她的低靡、绝望、丧志。那时拖着她身子往河底沉的那一股重力,也正在
拉着我急速下坠。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我已经忍到极限了。
早晨有个预感,今天可能会昏厥。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昏迷就昏过去吧,老天
爷帮帮忙,昏过去至少说不定可以捞到一个甜觉。
就在等待投降之际,我尝试打电话给那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在他百忙中,居
然意外接通了。
我姑且一试,不确定地问:“你那边有没有让肌肉松弛的药? ”
“有哇,你中午可以到我诊所来,我拿给你。”
哇,得救了? 希望如此。
午饭时分,我勉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拦下计程车,赶去他的私人诊所。下车后,
我连步履都走不稳,下意识避开中庭的花圃,心想万一撑不住仆倒了,也不至于头
部会去撞到砖块的尖端。
在冷气房里不过稍等了他三分钟,我的两眼发黑,千斤重的头就不时朝后仰,
脖子已支持不了,似乎要就此晕死过去。偏偏我的身子仍不肯罢手,在紧要关头都
死命撑住了。
我没有跟那位医师朋友多耽搁,他有一位病人正等着看门诊。两排金箔纸包装
的镇定剂Ativan已经拿到,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拖着有如怀孕鲸鱼般沉重的身子,那时是正午,街上到处买
便当、外出吃午饭的人。
我看着一个个手里拎着装食物塑料袋的上班族,难过极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半
点胃口,不解别人怎么还吃得下厚甸甸的一个午餐盒呢?
在经过一家西点面包店时,我还是走进去,买了一个圆筒状的毛巾蛋糕,意思
意思一下。我知道带回家也必然无法吞咽,但是买了放着,起码骗自己安心。
回家后,我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心想体力都那么透支了,这下或许能够全身
竖白旗,自然入睡了吧?
我一躺下去,乏力至极的背部就像发生灾变的电厂,顿时有无数股电流乱窜,
麻成一片。好,电瓶漏电了,总可以归于死寂吧。我闭眼不敢动,一分钟,五分钟,
十分钟都过去了,竟还是睡不着。
哇,我成了永远不能入境梦乡的黑名单人物? 宣判下来,我的惩罚定谳了。
我欲哭无泪,再度抚胸对着空中哀号:“菩萨,我试过,我尽力了,没办法,
我救不了自己,必须去吃药了。”
吞下了两颗0.5mg 的Ativan,我不敢太过乐观会有什么奇迹,只是躺在床铺等
待下文。
秒针滴滴答答溜走,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意识流失,滑入了久违的梦
乡。我还记得在浑噩间,两只脚轻柔地相互摩擦,那是只有在一个人熟睡时才会有
的放松举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看看时钟,才不过从一点睡到两点。虽然仅
有区区一个钟头,但这是我长达一个月以来,首度全身松弛睡着了,如蒙上天眷顾,
几乎流下泪来。
一醒过来,原本上紧发条的僵硬身体,有种洗涤的清新感,我突然觉得饿,抓
起桌上那条毛巾蛋糕,几口就咽下肚了。
这是我的救命仙丹,不敢相信,我悬于一丝的气息居然就此保住了。
法国作家考克多(Jean Cocteau)在一九五〇年代晚期写了一本《鸦片》(Opium),
其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吸一口烟斗,仅仅一口,就绰绰有余了。”
“One pipe is enough”,说得好! 他对鸦片的迷恋,向往药物对人类身体产
生的神秘催眠与放松效果,“只吸一口”,此时也成了我“只睡一小时”的翻版。
吃了Ativan,我非常能体会考克多的神游处境,吸一口,就跟睡一小时一样,
那么珍贵。呵,Ativan就是我的鸦片。
从那天起,我养成了吃镇定剂的作息,早午晚各一颗,临睡前又一颗,加上两
粒促进安眠的Stilnox ,套句武侠小说的用语,“暂且护住了心脉”。但是,我的
情绪仍会出现这两种药控制不了的低潮汹涌,不明就理是哪里有问题。
那时,我想老是私底下跟那位精神医师的友人取药,名不正言不顺,但又碍于
“朋友不诊断朋友”的原则,我只好央求友人干脆帮我介绍别家医院与医师,让我
正式去求诊拿药。就这样,我来到仁爱医院精神科,向许豪冲医师报到。
根据我平实的口述,一副具有书生气质的他,当场不疾不徐地宣布:“你有中
度忧郁症。”
他只差少说了“恭喜你”,否则,我真有中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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