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死吗?”
从此,我开始了每一周都要去看精神科医师门诊的“脑袋维修之旅”。挂许
医师号的病患总是一大串,原因出在他很有耐心,一定听完每个求诊者的投诉,脸
上从不会出现敷衍应付的神色,总像个安静的好朋友倾听。往往过了午餐时间,他
还会另辟密室,把剩下的门诊看完为止。
算许医师精明,不然有些忧郁症患者的观察力自有一种病态的灵敏,医师若有
一丝不耐烦或是虚情假意,都会触动我们心中的那根感应针。
但无论如何,他每次都睁着邻家男孩的敦厚眼神,偶尔挤出腼腆的微笑,很让
人放心托付就是了。
他说我只有吃镇定剂Ativan和安眠药Stilnox 是不够的,还需要服用抗郁剂,
而且我的疗程至少要维持半年到一年之间,才能把脑中的血清素提高到一个安全量。
中途不能间断,否则很容易复发。
我以手抵住桌面,支着下颚,懒洋洋地问:“我这样算很严重吗? ”
“算是! ”
竟然没有半点修饰用词! 也好,诚实是最好的政策。
“我比较注意的是你目前一个人住,那样对有自杀念头的人来说,并不理想。
以我的专业建议,会希望你住院。”许医师如是说。
我记得刚在大厅等待时,看见墙上贴着精神科病房的照片,我的妈,好像一个
老人安养院,连家具都是贴皮的那种,中间的空地更像随时有人会跳出来带团看游
戏似的。
“我不要住院,但是我会叫朋友多来家里陪陪我。”我仿佛一个小学生在跟老
师讨价还价,拜托不要布置家庭作业。
“但我要特别警告你,中度忧郁症患者比瘫在床上的重度忧郁症还危险,因为
你现在有体力,也就是有行为能力,若想自杀,便有很大的机会去做。”听起来许
医师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我会当心。”
“好,那就说好下周见啰。”他给了我一记鼓励的笑。
也许是多心,我觉得许医师讲这一句话的时候,好像一个约定,背后的意思是
说:“那可别趁这一个礼拜想不开自杀喔,咱们还要再见,别让我下周白等。”很
快我就多学到了一个英文单字“depression”,乃忧郁症是也,系从“depress ”
而来,查字典有压抑、忧郁、萧条、跌落、衰弱、沮丧等意义。没错,每一个解释
都精准地描摹了我的状态;然而,我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
直到后来,我阅读了不少忧郁症的相关书籍,看到有一位美国作家,对这个字
眼很不以为然,他的说法才对此提供了允当的补充。
他就是著名小说、也曾改编成电影《苏菲的选择》的原著作者斯蒂伦(William
Styron),在他另一本描述本身罹患忧郁症的《醒目的黑暗》(Darkness Visible)
中,他细诉自己如何气恼,因为“depression”这个字用得太轻易,太简单,太平
淡了。他认为“depression”只是在陈述一种情绪的经验而已,不痛又不痒,好像
只是在说某人心情不好,对于忧郁症这个苦难超乎想象的精神疾病来说,实在不足
以形容于万一。
在斯蒂伦的感觉中,如果他向旁人提到自己有“depression”时,由于这个词
软趴趴,会让听到的人轻轻飘过耳膜,以为“那又怎样? ”而且极可能接下来,对
方就会说:“哎,小事一桩,你会度过的啦。”或者更糟,人家会说:“谁都有心
情不好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啦。”
难怪在二十世纪初,医学界并不用“depression”这个词,而是使用比较拗口、
复杂,一副长相就很吓人的“melancholy”。
一九一七年,本身也罹患有忧郁症的弗洛伊德,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做《哀伤
与忧郁症》,原文标题用的正是“melancholy”一词。
不管看字形,还是听拼音,感觉上用“melancholy”来形容忧郁症,似乎就显
得出个中的折腾、刁钻、磨人,而不像“depression”这么浅淡。
著名的法国精神科医师哈森(Jacques Hassoun ),出版了一本从文学观点看
忧郁症的书:《忧郁症的残酷》(The Cruelty of Depression ),虽然配合一般
大众的认知,使用了“depression”,但是他显然也觉得力道太浅,才又加上一个
副标“On Melancholy ”,把这个字硬套上去,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强调出忧郁症
的罪恶。
我的几位好友听了我的诊断结果,表示说难怪喔,因为好多迹象现在回想起来
都说得通了,包括我这一阵子失控的焦虑,以及几年下来某些极端的躁怒反应。
呼,我像一名平反的罪犯,总算洗雪了罪名与冤情,否则我一直笼罩在乱发脾
气、使小性子的阴影里。我很感安慰,从被蒙在鼓里终于得知真相,摸清了自己受
伤灵魂的底细。
不过即便掀开底牌,我在对抗忧郁症时,也并没有讨到便宜。它虽曝光,却无
损于雷霆的威力,发作起来还是照常凶暴,毫不客气。
这时我对去旧金山念博士一事,感到心力萎缩,整个人精神全无,尤其这个生
命的大计划颇让我透不过气。如果我连“出门”的力气都要硬挤出来,才能勉强拖
行,那就更不要讲“出国”深造了。
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已报废,不禁哀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影响所及,我的写作也全部搁置,过去从早到晚,我可以孜孜不倦地笔耕,现
在连电脑都无心打开,让它受到空前冷落,像主人一样憔悴枯萎。
写作曾是我的生命重心,为我筑设安定的庇护所,现在我却把它当作废墟,懒
得一顾了。
失去了写作的支柱,我的日子垮下来,空洞,茫茫然。关在没有出口的屋子里,
我连退而求其次,比方读书、看电视、听音乐等,都兴味索然。
一个专业作家提不起劲道去创作,就像一位骁勇的将军没有了战场,我每天都
失了魂,在屋内游荡。
家人在电话上,一听我的情绪已经因离群索居而出现心智慌乱的情形,就会像
哄小孩一样,叮嘱我赶快出门,去附近大安森林公园走走都好。
有人一再强调,根据在美国电视报导上看到的资讯,一位罹患忧郁症的老太太,
每天快走十五分钟,带动脑内血液循环,病情便获得显著改善,医学研究者也大声
疾呼多运动。
咦,真的吗? 难道是在拿着歌本唱歌? 我有听没懂,只想作古一般地躺在沙发
上。有没有搞错哇? 我连从客厅快走到厨房的短短距离都不成了,还叫我去那么大
的公园兜圈子? 发癫!
好心有时真是一种负担,我最怕在已经精力虚空的时候,有人对着我说:“去
运动啊,这样对你比较好。”他们讲得好像圣贤之言,意思系指:“你都已是忧郁
症患者了,还不积极奋起? 假如不去运动一下,怎么会好呢? ”
记得有一个周日早晨,我姐姐打电话来通知,要我赶紧转台收看一个座谈节目,
正在谈论忧郁症。末了,来宾中有两位一男一女,都是社会知名人士,结语时声称
他们也曾罹患忧郁症,但都是靠着多运动康复。
一人说她游泳一千米,从泳池起来后心旷神怡;另一人说他依赖慢跑,受用无
穷。
两人异口同声呼吁“多运动啊! ”我听了就光火,他们既然都是曾经被忧郁症
缠身的人,为何还讲出这么外行的话?
如果一位忧郁症患者还有意愿、体能、心情,走得出家门,去游泳池、公园做
运动,那么我敢说他的病情很轻,甚至轻到看一场电影就会好转了。
他们自忖深受其苦,应该明白忧郁症发作时的那种万念俱灰、形同一堆烂泥,
根本动弹不得。外人的误解也就罢了,连曾经翻滚的过来人都误导了一般人的认知,
以为忧郁症病患自甘沉溺,“因为自个儿不运动,还能怪谁? ”
我真希望他们多绕一点弯,吁请身边有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朋友:“我知道多
运动对患者有很大的帮助,但是请注意,他们处在身心交瘁的瘫痪中时,毫无可能
会自行去运动,所以大家要哄,要骗,想尽办法拖着他们尽量动一动,例如先从简
单的跳绳开始,不必离开家也能进行,然后慢慢再增加运动量……”
然而,抱怨归抱怨,有时我还是极度勉强,会特意去做点简单的运动,譬如走
到离家十分钟路程以外的地方吃饭,虽然只扒了两口,也算意思到了。
相信我,要一个忧郁症的人独自勉强提力走出家门,去做所谓有益身心的活动
量,那是纯理论,说得容易,事实上比逼一只老母牛做心算还难!
许多忧郁症患者不管在发作期,或是在康复期,身边通常都有家人或朋友,可
以伸出援手,或推一把。
我这时则刚好一个人孤伶伶,要去独挑克服忧郁症的大梁,的确很难。
我既然一木难支,只好想想别的办法,开始排时间表,预约朋友们陪我在不同
天吃午餐、晚餐。因为一旦变成约会,我再怎么无精打采,都只好赶鸭子上架,提
起精神出门去赴约。
这样一来,有了运动,而且又被迫吃了饭,一举两得。
不然,有时朋友也会来家里探视我。那一阵子,我偷偷地发出求救信号,就像
往大海丢出一封封的瓶中信,我以不露骨的方式,暗示好朋友我病了,不需带鲜花
水果,但很欢迎来看看我。
有一晚,几位年轻一辈的写作朋友相约到家里探访,听说我正在吃Ativan,兴
奋得跟什么似的。我才惊讶地发现一些从事创作的人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Ativan
甚至已是他们的良伴。
“哎呀,像你现在才在吃这种药,都已经很晚了。我们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服用,
你能够这么高度自律,维持到现在才需要,已经很厉害了。”年轻的作家G 笑嘻嘻
地说。
我大吃一惊,听起来我还很落伍呢。瞧他们的年纪连三十都还不到吧,却已经
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资历这么老?
同行的女作家S 还跟我要了两粒Ativan,说她很久没吃了,看到它有如遇见老
友,她也因此想起了那段坚忍的受苦岁月。
我知道她要了那两粒镇定剂,绝不是拿回去当纪念品,而是待会要吞服,重新
感受抚慰心魂的滋味。
这真让我惊愕,身边原来有那么多人在压力的煎熬下匍匐前进,只是大家平常
都不说罢了。已经在看精神科,或是符合资格去看精神科的人,可能就像丐帮的弟
子一样,隐而不彰,但一旦都站出来,应该会多到吓坏人。
真正吓人的还在后面呢,第三周,当我去看许医师时,才一坐下来,他就问道
:“怎样? 现在还想死吗? ”
我有些惊讶他问得那么直白,但至少这一周寻死的知觉没那么强烈了,于是摇
摇头,说:“没有。”
他欣慰又满意地笑了笑。
新鲜,许医师这么问,就像是一句日常寒暄的话,例如“最近好吗”或“吃饱
了没”,但他问的明明是很劲爆的“你还想死吗? ”
我还想死吗?
这如果听在一般人的耳里,八成会吓掉一排牙,但他问得那么自然,我答得也
很大方,极有默契。
因为这是忧郁症患者跟精神科医师之间才懂的亲昵、独特的语汇呢,其余生人
请回避。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