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
想着自己这一颗分泌失调的脑袋,我的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那种
滋味,勉强要形容的话,大概很像太空里的太空人,在遥远的外太空,回眸地球一
眼的情景吧。因为唯有在那个角度,才会看出地球是一颗漂浮在浩瀚宇宙间的寂寞
星球,那么凄美,那么壮丽。
忧郁症患者看待自己失序的脑子,或许也是这种布满寂寞感伤的凄美与壮丽,
别人极难想象。
因为它的症状,除了亲身经历,实在无法以言辞比拟,让旁人知悉。所以它多
少带着悲剧性的孤寂美感。还有,它发作起来的凶暴激烈,几乎摧毁一切生机,却
又是那么雄壮骇人。
脑子的功能失调,跟身体五脏六腑的受损不同,因为脏器有毛病,可以割除一
部分,甚至整个摘去,除旧布新;但是脑子却不行,不可能像修补马路那样挖掉一
部分再填塞起来。
既然无法更新受创的脑子,因此忧郁症患者最常被告知的,就是“与病共处”,
不要妄想去压制它、征服它,甚至是所谓的“治愈它”,因为它会一直潜伏在那儿,
就算一时不发作,以为好了,可终究没有断根。精准地说,如果说忧郁症医好了,
那也是指患者懂得与它和平相处,安抚它不再作乱。
我们赶不走它,也请不走它,只能耐着性子习惯由它陪伴,维持某种客客气气
的距离,相安无事最好。或者,发展出一种命运交织的纠葛,相濡以沫。
所以,当我想到自己那饱受折腾的脑子,心情就像生下癞痢头儿子的父母,即
便天下人都嫌弃他、嘲弄他、疏离他,我却要张开发抖的双手,站在前头,泪流满
面地护卫着他。因为无论他长得怎么样,他都是我它不可替代的唯一拥有物。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周而复始绕着圈子,对于这样的自我意象,我的感受逐
日加深。
好几次,当我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原本觉得生命应该充实与开朗,可却
不然,我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我不过是一名突兀的闯入者,开错了门,走错了房
间。
低潮冲刷时,我最怕走在路上,怕看见任何行人。
因为我深切觉得我与众人毫无关系,他们好像是成群结队的异类生物,而我是
世界落单的某种濒临灭绝的动物。我以宇宙间星球与星球的距离,遥望着和他们疏
远。
忧郁症患者感到的那份彻底的孤立,尤其在有人出没的时候格外明显,我无法
萌生跟旁人有一体的情绪,好像咸水鱼碰上了淡水鱼,虽然长得都是鱼模鱼样,外
表没有差别,但却百分百融不进他们的生活环境,立即感到窒息。
因为这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所作所为,例如他们为何还能那么兴致勃
勃地聊天说笑,那么起劲地走着去奔赴一个目的地,那么积极地追求着生活里的喜
怒哀乐?
他们的这些本领令我生惧,慌张到想逃开。
我是拖着虚脱的身子在勉强步行。但显然地,他们不管是谁,就算老弱妇孺,
走起路来也一样虎虎生风。
看着身边的这些路人,想到待会他们可能会回到办公室,还要七手八脚完成工
作;或是回到家后,还要乒乒乓乓煮菜烧饭;或者去赶赴一场约会;一思及此我就
心慌,对照起来,那没有一样是我现在能做得来的,应该这么说吧,没有一样会使
我有一丝丝的兴趣去做。
那是一种很深邃的挫败感,我的身体走在街上,却又仿佛没有出现在街上,微
风与光线甚至会穿透我的身体。
我宛若一具会呼吸的活死人罢了,对自己的无趣生存感到心慌意乱,明明知道
旁人那些“继续活着”的本事也没啥了不起,然而我就是像一管用罊的牙膏,再也
挤不出来半点东西。
但等一等,环顾四周,我吓得头皮发麻,这不就是我原先生活得好端端的那个
天地吗?
以前的我,不是一样在这里虎虎生风地走着?一样跟人有说有笑?一样在目的
地与目的地之间赶来赶去?但现在的我,通通忘了!
在所有失落的能力中,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忘却了快乐,我不再记得以前带给
我快乐的种种经历。
例如,回想前年九月独自去希腊爱琴海旅行,搭船穿越一座座优美的岛屿,我
居然弄不懂我当时怎么有那样高昂的兴致?
仿佛那个旅行者不是我,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对希腊之旅的记忆,就跟阅
读一本平面书写的游记一样,甚至连立体影像都不是。
我记得我曾坐在米克诺斯岛(Mykonos )上的一家海边小吃店里,点了烧烤海
鲜,以及一瓶淡淡的甜酒,便迎着海风,倾听就在餐桌旁的海水冲击声。
这幅画面还清晰地存在我的脑海中,但就是当时的愉悦心境,已经彻底失落了。
我也依稀记得,我是搭船从海上而来,还由下而上地仰视圣托里尼岛(Santorini )
上那海拔两百米的悬崖。它披下一身的赭红色,竟是那般壮阔、高耸。而所有坐落
其上的白色屋宇,远远望去薄薄地一层白,切开看像极了蛋糕上的奶油花,整体看
则像一座宫崎骏笔下的天空之城,那么浪漫与神奇。
但是爱琴海上这最美的落日景观,对我而言,也只剩下幻灯片似的残像,我的
脑海中不复记忆那时目瞪口呆的感动了。
像这样感觉人生这里不太快乐,那里不太快乐,倒还不是最悲惨,因为那或许
只是碰上个案,属于暂时过渡性质,但如果像这样从根本就失去了制造快乐、享受
快乐的能力,那才是惨绝人寰!它意味着往后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与快乐绝缘了。
也就是说,可怕的不是没有鱼可以钓,而是丧失了钓鱼的能力,即便满池塘都
是象征快乐的鱼儿在游来游去,可我除了干瞪眼又能如何?
分析起来,我无法快乐的根源是在于我要这样执着地去想,人生就算走到最佳
的地步又怎样?当比尔·盖茨又怎样?当瑞奇·马丁又怎样?爬上珠穆朗玛峰又怎
样?吃尽山珍海味又怎样?
我不断在生活价值的选项上打叉叉,否决了一切,于是,所有可能快乐起来的
机会,都敌不过这个一竿子打翻的“So what ”,我也就理所当然、顺天应人地罩
在愁云惨雾之中!
日常的琐事打不起快乐也就算了,可遇到该欢喜时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内心
尤其一败涂地。
那个下午我和出版社的同仁,面对面讨论这一本忧郁症现身说法的写作计划,
接收到了他们一致的振奋与肯定的讯息,二话不说拍板定案。
在笔记本电脑感染“蓝色忧郁”病毒而荒芜了四个月之后,这表示我又可以整
装待发,重新进入有意义的写作程序了。
商议完毕,我还应邀与出版社一位早已熟稔的编辑和她的爱人共享烛光晚餐,
庆祝两人相识半年,当了一个“据说十分欢迎”的现成大电灯泡。
我们挑了永康街附近著名的“长春藤”西餐听,外观红色的窗架与绿色的藤蔓
相映成趣,内部则精巧怡人。譬如,每张餐桌上摆着的餐盘是夺目的金色与银色,
圆圆满满,分别像一轮艳阳、皎月,日月争辉。
我点了一客培根龙虾套餐,配上腌鲑鱼沙拉、青豆浓汤,而他们烹煮红萝卜的
厨艺一流,将之削成圆球,淋上特制的橘黄色甜酱,有着百香果香,尝在嘴里简直
是人间仙果,总之我优雅怡然地饱食了一顿。
那位编辑友人还戏称这是美食疗法,我们三人举杯互祝,如此好友相聚与佳肴
相佐,一个夜晚岂能再好了?
然而,分手之后,我打道回府,一个人走在七号公园的人行道上时,走着走着,
脑袋里却突然像坍了一个大洞,我清晰感到沉重的心境,吓得手脚发软。
怎么回事啊?去它的,这到底怎么搞的嘛?由不得我暗自责骂,因为这已经是
一个有着快乐收场的夜晚,我口头谈下了一份积极合作的出版契约,也享受了精致
的口腹之欲,寻常的一天里,能有这样的双重收获,夫复何求?
但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塌方了,心口上一座原本翠绿茂密的山峦垮得丑不拉几
光秃秃一片。
在原本应该最快乐的节骨眼上,我却感受到忧郁症发作所带来最悲怅、险恶的
负面效应,这多么荒谬,多么恐怖,多么气馁呀!
我哀号地自问:真的什么都让我快乐不起来了吗?真是如此绝望了吗?
我走到有孩童欢笑声的公园外时,已几乎没有力气再跨出一步,只觉得人生有
种全面毁灭式的戚戚然,想说晕死算了,从此不必醒来。
我的脑子完全封闭了,把不管是日常生活里的琐碎快乐,或是人生关头的成就
快乐,大大小小的快活,都一古脑地挡在冷森森的脑门外。
一察觉到这个无情的事实,我真的举步维艰,肝肠寸断,看来我只能四脚着地
慢慢爬回家去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爬回到家了,那儿也只有下一滩无尽的愁苦在等着我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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