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乐的模范生(1)
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
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如果说,忧郁症发作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的话,可能是通过它,我不
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
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我记得主演《小妇人》、曾与里察·基尔合演《纽约的秋天》的好莱坞当红女
星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早年时,演过一部电影,饰演离家的少女。
片中,她认识了一名年长的女人,风姿绰约,身材曼妙。当对方在换洋装时,
她略带害羞地瞥见了那一对胸罩里的丰满乳房,于是称赞道:“它们真美!”
年长的女子微笑称谢,随后也跟着换衣裳,脱却上衣,对自己扁平的胸部一脸
疑惑,问说:“你觉得……我以后也会长得像你那里一样漂亮吗?”
那女子又是莞尔一笑,像个知心的大姐姐,说:“不用以后,我觉得它们现在
就很漂亮了啊。”
啧,说得真窝心哪!
在片中,那女子是一位作家,大概心思敏锐,洞察人性,才会讲得出这么具有
温度的话。
我可以想见,将来在那少女的生命里,这一句“它们现在就很漂亮”的肯定之
词,必然会如一张通行证,让她很笃定,心中有勇气,也有力气去应付曲曲折折的
人生困境。
虽然我没有一对少女发育中的乳房,等着被称许,但是在成长中,那一份渴望
听好话、接受肯定与鼓励的不确定心情,我也深有同感。
可是,我自小似乎就没有等到过这样的窝心话。
打从念小学起,每个学期我都是名列前茅,奖状没有漏掉一张,有时额外的才
艺比赛,像书法、绘画、演讲等,以及模范生选拔,也是屡番出线。
爸爸常说我拿回家的奖状,数量之多,足够当壁纸贴了。
父母对我在读书、才华方面的优异表现,很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当面夸奖我。
别人家的小孩好不容易领到了一纸奖状,可以回去大大论功行赏。我呢,却连一两
句廉价的好话也要不到。
我想他们心里应该还是很高兴吧。但从未“现出牌底”,让我知悉见证,仿佛
怕宠坏我似的,相约好了不给我糖吃。
在这样的高标准下长大,我习惯在成功的险峻山岭上攀爬,两手发颤仍不敢松
懈。我认为做得好,是应尽的职责;但若做不好,我就别无出路,活该论罪处分。
做一个从小引颈盼望、却讨不到父母嘉奖的小孩,我长大成人后,仍像还在无
形中想跟谁乞讨什么一般,心里虚虚的,总是有吃没有饱的样子。或许,这都是肇
因于爸妈的成长背景。
爸爸是浙江东阳人,祖母在他年幼时过世,祖父续弦,生下了几个弟妹。他在
念初中时,就只身离家,前往省城住校就读。
显然爸爸从孩提时代起便很少享有家庭温暖,他曾提过,当自己只是十来岁的
小孩时,即住宿学校,冬夜起床想要小解,因为太冷了,他不敢出门去户外的茅房,
就踮着脚尖站在木造房舍的二楼,居高临下放尿。
也许他因此一辈子记得那个严冬的夜晚,即使身为人父之后,他仍没有全然恢
复体温,对我总是少了宠小孩的热度。
我的父亲知书达理,具有出色幕僚所应有的长才,思路有条不紊,但有时难免
显得冷峻,不易释放心头的热情。
我的体质弱,包括性格上的安静,总是被他检讨,说拿来跟他的童年比较,我
实在命太好了。他老是挂在嘴边的一段话,说我要是能跟姐姐调换就好了。
因为我爱读书、静得出奇;姐姐好动爽朗、做事勤快。爸爸认为女孩子应该文
气,男孩子应该豪气,而老天开了一个玩笑,我和姐姐刚好互相被错置了灵魂。
我似乎永远没有办法讨好他,在那个小男孩都留日本海角头的年代,他老是将
我带去理发店,剃成小平头,后脑勺刮得青悠悠,至少看起来清爽,似乎是我唯一
符合他要求的项目。
家里当时的衣柜中,还藏着爸爸当军官时所佩戴的长刀。每次我偷瞄那把色泽
乌黑稍微弯翘的刀鞘,都会心生敬凛,就像对爸爸的威严肃然起敬。
爸爸自己经常眉头深锁,却不喜欢我年纪一丁点,老一副愁眉苦脸,仿佛是一
名小老头。他好几次赞美了姐姐,说她没心眼,乐天知命,不像我畏畏缩缩。
我感到很挫败,为何别的小孩都能嘻嘻哈哈,整日咧开一张嘴,我就是没办法?
人家是一只可爱的小海豚,嘴角弯弯,怎么看都像是在笑;我则是一只小鲨鱼,下
颔紧绷,唇缘瘪瘪的,宛若谁欠我钱。
我最怕领到学期末的成绩单,虽然我的学业表现都很理想,但是导师评语栏每
次就看得我心慌意乱。
在“品学兼优”后面,一律跟着“多愁善感”四个血腥的大字。等于先赏你一
席酒菜,再毒打你一顿。
天哪!我那时也才不过一个巴掌大,如何扛得起“多愁善感”这么沉重的负荷
啊?我那时又懂什么?每个年级教过我的导师们怎么都这样狠,我觉得他们是联手
起来挑剔我。
而今去挖掘当年的记忆,我想爸爸毕竟很爱我,然而他的成长是一路吃苦过来,
在残酷的现实里磨练,性子因此裹着一层干涩的硬壳胶膜,父爱就像包在里面的糖
浆,不会轻易对我流露。
妈妈也有一段崎岖的生平,是基隆籍一户人家的养女,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
必须烧饭、洗衣、照顾弟妹,童年几乎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爸爸跟她成亲,据说是她唯一可以从养父母家解脱的途径。所以,她也一样没
有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经验,自然不太知道怎样真正地呵护下一代。
我逐渐成长后,发现她那浓烈的母爱里有许多的不安全感,充斥着蛮横与霸占
而不自知。
小学都没毕业的她,与军官出身、精通诗书的爸爸在一起,注定心灵鲜有交集,
对我这个敏感异常的小子来说,夹在缝隙,时常心惊肉跳。
爱吃醋的妈妈大概以为吃醋是唯一的爱意表达,有时会因为无理取闹的脱轨举
动,惹火了爸爸。
我就记得有一次,他曾怒不可抑,拿起一杯木瓜汁,整个倾倒在她身上。
愤怒的爸爸后来作势欲离家出走,披头散发的妈妈知悉事态严重,却拉不下脸,
效法电视剧演的那种女人抱住他的脚,于是推恿当年才七、八岁的我赶紧去演“窦
娥喊冤”。
我像一个傻呼呼突然被人猛推一把,拱上舞台的龙套,感到相当惊慌与无助。
假若拦不下爸爸好像是我的错,我便成了加害妈妈,造成她不幸的帮凶。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以我当时的年纪完全不晓得,却要担起这可怕的和事佬任
务,不免吓得发抖。
即使到现在,我都还隐约记得妈妈被木瓜汁泼得黄橙橙、湿淋淋的狼狈模样。
她是那么可怜,在缓缓下沉,需要我伸手救援,但那重量实在太巨大了,我拖不起
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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