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乐的模范生(2)
《该隐的封印》(Raising Cain)是一本揭开男孩世界的残酷文化之论著,其
中一章讲到母与子的关系,解释儿子是探险家,而母亲是基地:“男孩在整个童年
时期,都会以一个探险家自居,不管是在情感上或实质上,他都依恃着母亲所给予
的安全感与熟悉感,因此他得以展开对人生的探索。” 而我与母亲之间显然没
有建立这样的“基地vs. 探险家”的关连,我隐约觉得她的莽撞、暴躁,会在文静
的爸爸跟前出乱子,小小心灵就很为家庭的一体感会否崩解担忧不已。
我的父母都是在一个没有浓烈关爱的童年环境中长大,根据他们本身的经验出
发,很自然移植过来,变成我的童年。因此,在这样的父母跟前,我很想撒娇,却
不敢撒娇,甚至我也不懂得如何撒娇。
不过,也许一旦我真撒娇了,恐怕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应付吧?我们的家庭连家
具摆饰都是冷的,从来没有发生互相靠拢取暖这一回事。
我仅有的一次撒娇,是爸爸因食道癌第二次住院的那段期间,妈妈一直在医院
看顾。
那时我才念小学六年级,太久没有见到她,有点想念,忽然有天跟爸爸吃起醋
(我大概有母亲的真传),打电话到医院找妈妈,说我不太舒服,好像发烧了。
果然奸计得逞,她说马上回家来。但我当时哪有身体不适,还不是临时胡诌,
妈妈要是回家来,一摸我的额头就会穿帮。
那该怎么办呢?我坐立不安,急中生智,赶快打开冰箱的冷冻库,把头沾水弄
湿了,伸进去受寒,希望当场感冒,可以博取妈妈的怜惜。
不可思议吧,这竟然就是我的撒娇!
爸爸第一次住院开刀,康复返家后,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跟妈妈说他动
了九个小时那么大的手术,割一段小肠,来充当他的食道,身体挖挖补补,一定是
我有次无意中看见马路在施工,脱口而出一句成语“惨不忍睹”所带来的诅咒。
爸妈从此有意无意裁定我的口凶,厄运会透过我的嘴巴急急如律令降世。
有一年农历春节,我自个儿在耍弄双手,斗来斗去,模仿操控布袋戏偶,独语
道:“史艳文,你的死期到了!”
妈妈听见了,立即冲过来重重掴我两个耳光,怒骂:“囝仔人,讲啥米话!”
我捂着胀痛发烫的脸颊,错愕且惊吓,老天,我说错了什么?
果然,诅咒成真,爸爸没能熬过那一年,秋天就病逝了。
爸爸走了,妈妈有了两个新身份:寡妇,以及跋扈专断的寡母。她的不安全感
变本加厉,我尤其受不了她拿藤条打人、像泼妇骂街一样责备我跟姐姐。当她失去
理性的时候,言行之粗鄙,彻底粉碎了我一个青春期少年对母亲的完美想象。
初中到高中的这六年,正逢我的叛逆期,也是妈妈新寡的阵痛期,我们经常硬
碰硬。例如,初中时我会乖乖挨打,升上了高中,再也忍不住她总是胡乱踢垮我的
母亲圣殿,我会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藤条,奋力掼在地上,大喊:“够了!”
有一回,我气到暴跳如雷,既然奈何不了她,我总可以自行了断吧。于是在走
投无路之下,高嚷:“我去死给你看!”我正要往厨房走,准备拿刀砍杀自己,妈
妈知道我有一次割腕的纪录,虽也在盛怒之中,还是堵在走道,不放我过去。
还有一回,姐姐晚回家,被妈妈锁在门外,任凭姐姐如何哀求,都不肯放她进
来。甚至后来妈妈越想越气,竟到房内抓了一件姐姐的衣服,在我面前动剪刀,戳
毁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泄愤。
我一看,当场怒火狂烧,这是什么样的母亲,怎么可以那般暴力与蛮横?
每当她在一条裙子,或一件衣衫上剪穿一个洞时,我都觉得是自己的心被无情
捅破。
妈妈如一头发狂的母兽,随时会因饿疯了,而咬噬自己的子女似的。
我立即扑上去,虽然夺下了她手中的利剪,心里却感到万分苍凉,比一件被剪
得零碎的破衣裳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不要弄错,我对妈妈并不是只有怨尤,我十分明白她视我这个独生儿子为
心肝肉的事实。但她的爱,总像浮着烈火油渍的清水,我必须先忍受炙热的火灼,
才能解渴。
大概就像普天下的寡母一样,她不准我骑自行车、摩托车,不准我在外过夜,
不准我借钱给朋友,不准我游泳,她把我当做温室里的小花,但多半浇的不是清水,
却是热油。
妈妈在我十八岁那年过世,我赶不及去证实她是否有忧郁症,但回忆她生前的
种种焦烦与失序,我怀疑她就算没有忧郁症,极可能也有其他精神方面的失调。
我遗传了爸爸长期失眠的脑神经衰弱,以及妈妈随时易怒的躁郁,着实领了双
倍的料。嘿,还真幸运。
理查得·欧康纳(Richard O ’Connor)博士在所著的《解除忧郁症》(Undoing
Depression)中,指出:“小孩无法客观去透视他们的父母,他们经常把父母怎样
对待他们,就当做是自己的一部分。”例如一个小孩如果长期被父母视做肮脏,那
么他就会自觉肮脏,这种认定将毫无商量、反驳的余地。
根据他的分析,男性忧郁症患者有一种相当共通的家庭背景,即拥有一个严厉
挑剔、疏远、带有敌意的父亲,以及一个无主见、自恋或自怜的母亲,患者一生中
总觉得无法讨好父亲,不能让他满意,也无法引起母亲的兴趣。
我很难讲,这套解析是否完全符合我的父母模式,但我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
童年阶段我经历了父母那种外冷内热的爱,往往只强烈感受到了所谓的“外冷”,
而不是“内热”,以致我的形体虽成长了,内心世界却仍有一个渴望被爱的小男孩,
始终没长大。
那个即使领到一箩筐奖状,也没有得到父母摸头称赞的小模范生,逐渐长大,
老认为“讨好别人”,进而获得肯定,乃人生最大职责,他因此很少快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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