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一周春天
世事难料,本来按照我的计划,申请了旧金山的博士班,谁料到我突然爆发了
严重的忧郁症,身心溃堤,连起码的日常起居都完全无法自主,更别提远赴异地了,
去旧金山念书的计划,只好被迫放弃。有一位许久不见的挚友来探望我的病情。
记得他走进我家门的那一刻,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个屋子在旋转,回首我的病中
遭遇,感觉宛如经历了一场茫然的梦境。
和这位挚友分开的这段期间,我病倒了,独自疗养,一路跌跌撞撞爬过来,几
度有轻生的企图,稍一不慎,我就从人生出局了,所以能够和他再次相见,不禁有
恍若隔世之感。
从他快要来台北看我之前,在电话中,我就一直闹恐慌,重复地说:“你回来
仅仅一个礼拜,然后就要回去了,我又剩下一个人,该怎么办? ”
他不断给予宽慰,劝我不要老是往坏处想,应该先好好想一想相聚一周的快乐,
干嘛马上就想到一周后的分离?
他可说到重点了,这就是我糟糕透顶的习惯,凡事总是先想到苦涩的部分,而
忽略了甜美。我以为能够事先设想到“不好的一面”,而预做准备,才是一种扛责
任的表现。
结果,这样自以为是的“优美”信仰,竟弄得我一生中都在烦恼、烦恼,烦恼
个没完没了。我往往感受不到眼前手中拥有的充实与甜美,却一径为日后可能冒出
来的麻烦忧心不已,永远卡在这个轮回中。
所以,自从我看见情同手足的挚友的第一天起,我喜则喜矣,不过内心里也流
窜着惊惧,天天在数日子,“唉,还剩下几天他就要走了。”
仔细一想,我怀疑我八成有自虐的倾向,动不动拿各种正当的名目、理由,来
吓自己,与烦恼为伍,逼迫自己快乐不起来。并且似乎越烦恼,我才越有安全感。
明明我应该尽量享受与他重逢的时光,却都移做担惊受怕。我有个奇怪的逻辑,
就是担心现在太高兴了,会造成别人不在时,我更难承受,因此刻意压抑心头的舒
服,赶紧分摊日后的难过。
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独自走到客厅坐,窗外阳光正好,我却没有半点喜悦。
我忽然想到,我时时会感到力不从心,胸口忧郁如墨汁,那么今后我岂不是更加凄
凉?
我感到非常庞大的绝望,躺在沙发上越陷越深。在书房上网的挚友可能后来发
现我不太对劲,既没打开电视,也没出声,就走出来察看。果然,我神色凄惨地瘫
痪了。
“你怎么了? ”
我乏力地看着他,身子还是静躺不动:“我全身没有力气。”
“走,我们出去走走。”
开玩笑? 我连脚都抬不起来,怎么走得出去?
他见我没有挪动的意图,就硬拉着我起身,不让我继续瘫在原地。
“走,这个时候一定要去外面动一动,不然你会越来越沉重。”
现在要我走出门,简直是酷刑。我几乎哭了,疲倦地告饶:“可是我真的没有
体力。”
他本来有点心软,想放我一马,后来大概觉得不妥,又坚持拖我出门。我好像
正在走上断头台,每一步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喘得跟一条牛似的。
我们不走远,只在住家附近的信义路上服饰店逛。后来,他还用修表带的理由,
要我陪他穿越辽广的大安森林公园(呼,走那一趟,真要我的命),去寻找钟表店。
这就是他的计策,善用各种说词,半哄半骗,让我多劳动。因为他在来之前读
了一些忧郁症的资讯,认知到旁人帮助患者运动筋骨,促进新陈代谢,是很好的复
原方式。
我还翻了几本关于忧郁症的书。其中有一本类似教科书,是二〇〇〇年刚出版
的《克服忧郁症》(Overcoming Depression ),其中对忧郁症做了简洁而精确的
定义,指称它:“是一堆持续的症状,可以从几星期到几年之间。症状区分为四种
群组:你如何想(对自我、世界、未来的负面观感),你的身体怎样反应(睡觉与
食欲都有困难),你怎样行动(动作变慢、冷冷淡淡),你如何感觉(忧伤、罪恶
感、焦虑)。”
当好友唐谟也来家中,翻着这本放在客厅桌上的书,读到忧郁症的以上特征,
惊讶地叫道:“睡觉、食欲有困难,冷淡,忧伤……咦,这些不都是你的症状吗?
全部符合耶! ”
唐谟像许多人一样,对忧郁症的认识相当模糊,直到看到这本书的完整说明,
才有了基本概念。
但他大惊小怪说我的症状符合忧郁症定义,口气甚至有点惊喜,好像是我买到
了一张奖券,而他帮我核对一下数字,居然每一个数目都吻合,他仿佛正在恭喜我
中了巨额大奖呢。
真是挖苦的幽默,我居然也十分捧场,挤出了两声苦笑。唉,不错嘛,我这下
成了大奖得主。
区区一周,挚友很有效率,陪我做了不少事,例如去日月农庄洗温泉、跟其他
一些好友聚餐、回姐姐家去探望我的爱猫、去晒室内日光浴机器等,他似乎将我导
正回到现实的轨道上。而我也在担心中矛盾地享受着这份诡异的快乐。
他还陪我上医院,跟我的精神科医师会面。许医师看我状况改善,以及查问我
这一周以来的镇静剂已经自动减量,所以打算从下周起,把开给我的药量减半。
我一时心慌,赶紧解释是由于这一周情绪较好,我很担心会有情绪上的严重落
差,万一病情又惨跌,这时刚好药剂减量,恐怕是落井下石。
许医师听听有理,便暂缓了减药的打算。
我的人生列车本来行驶得好端端,突然被忧郁症撞歪,有如经过了一场戏剧性
的转折。所以,我的情绪机制变得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了,该快乐的时候,我无动于
衷;该瘫痪的时候,我竟又有点余力。
挚友离开的头两天,我都还能保持情绪缓和,应变的潜力超出料想,我偷偷庆
幸灾难的魔掌转了弯,没有伸过来骚扰。
好景不常,第三天起,台湾冷气团过境,天气骤变,从温暖的初秋日光,转成
阴冷的湿雨绵绵,变化极大。
我被困在空荡荡的屋子,彻底告别了那一周春天心情,黑白的变调人生又回来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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