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可能因为看了《黑暗中的舞者》一片,忧闷的心情被渗透了几滴强酸,产生可
怕的发酵作用,加上持续的头痛、反恶折腾助虐,我的身心状态又摔落到了谷底。
才在暗中庆幸,想说难得晒了几天的阳光,过了几天的好日子,结果竟这么快又
给逼回原先的冷湿洞穴。
这种晴天转阴天的变化,毫无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所谓缓冲地带,可以随时涌
来一朵乌云,说变天就变天,正是典型忧郁症的病情。
日头不见了,心口转瞬间就乌云密布,先前的一些起色,旦夕间都毁了。
我的精力再度溃散,虚脱地躺回了客厅的沙发上,浑身有一股焦躁。
眼看着屋子的天花板低垂,仿佛快挤迫到我的胸腔,于是不得不发出几声狼嚎,
纾解体内沉闷的低气压。
精神科医师曾对我解释说忧郁症患者的康复趋势,是一条大体而言逐渐向上的
曲线,但若细部解构,仍然呈现起起落落的锯齿状,所以尽管一些时候高潮之后会
有低潮回荡,也不必在意、惊慌。
言犹在耳,我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哄人的骗局。
医师说得太好听了,我的康复不是一条由下而上攀升的主轴,却可能是一团螺
旋状的线球,也就是说依旧会狠狠掉回原点,甚至比原来起步时的状况还更糟糕。
于是我又会情不自禁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频频哀号了,间或夹着慌乱的哭泣,
而且发作的次数更密。我之前宝贵的些许进步,至此可说已一笔勾销。
讲到哭,那是我人生的新鲜经验,值得一提。
回想起来,我还真是——从小就不会哭,常常只是心头郁结,即便苦不堪言,
也学不来以泪水来浇淋煎熬的烧焦灵魂。所以,人家常讲“哭过了就雨过天晴”的
好事儿,从未降临在我的身上。
不光是日常小事,即使是遭逢人生的大悲大恸也是如此。记得爸爸病逝时,妈
妈与阿姆在医院放声大哭,那年我刚升上初中,在这个嚎啕有如四面楚歌的关头一
样哭不出来。
我当时顶着一粒西瓜头,仅是两眉深锁,静静看着父亲的遗体发呆,充满茫然,
这副曾经熟悉的身躯到底是谁?没有了呼吸之后,“他”竟变得如此陌生疏离。
六年后妈妈也过世了,出殡那日,我独自站在尚未封盖的棺木旁,细瞧着缩水
了一号的母亲遗体,没有泪水,只有心痛,一边纳闷极了,生前肥胖的母亲怎么塞
得进这一只窄窄的棺椁?
父母过世之际,我没有哭,以及哭不出来的后遗症,后来都慢慢显现了。亦即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始终不能从失怙、失恃的错愕心境中恢复过来。
那种诀别亲人的伤心,幽幽然就像一根透明的冰锥,刺进了我的魂魄,在里面
融化,散入四肢百骸,成为我一生都无法再温暖回来的寒意。
弗洛伊德曾指出,忧郁症是“忧伤的过程尚未完全结束”产生的一种后果,这
句话用来形容我在父母逝去的当时来不及发泄悲伤,导致一辈子扛着不放,进而忧
郁缠身的景况,实在十分精准。
我试着去揪出祸首,越想越怨,都怪这可恶的教育系统,当初为什么没有人教
我怎么样哭?教我怎么去释放苦楚?甚至也没有人教我怎么笑!以致我长大了,连
基本的哭跟笑都不太会。
还有,我们文化中那一套“男儿有泪不轻弹”和“强者不落泪”的哲学,一味
崇拜虚假的英雄形象,不顾虑人性的身心卫生,看穿了之后,也是害人不浅。
最近刚好看到电视的一则新闻报导,说日本福冈市有人在户外传授“要怎么笑”,
每天早晨就像练太极拳一样,学员聚在一起,由老师教导如何放松身心,哈哈一笑。
学生堆里有经理、医生、高级知识分子等,我觉得知识程度越高的人,脑子的
理论一大堆,说起来头头是道,这种人最危险,因为通常都是一批不会笑、也不会
哭的机器。
除了笑,我倒希望将来有哪个好心人能站起来,打着“三天保证教会你哭”的
旗帜,出面开班授徒,一定会有许多人受惠吧。
尽管我在哭方面的EQ很差,但自从感染上了忧郁症,每回发作时,我有数次可
说不需教导,也能自动哭到泪如雨下,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开水闸泄洪”程序。大
概是因为我的身体机能在严重抗议,不再听我的情感控制阀指挥了,所以奋力冲开
一个缺口。
我只消哭过了一场,都有奇迹式的轻松,万能慈悲的泪水洗条了我那奄奄一息
的灵魂伤口。
我也注意到,现在我的泪腺产生了新的变化,以前是干涸的河床,如今已悄悄
流成一条小河。例如,我在看有线电视的电影频道,就变得极容易随悲伤剧情落泪,
虽非嚎啕大哭,但泪水总是轻易夺眶而出,安静流了满面,等泪干了,心里竟是十
分舒服。
天哪!我找回了一辈子少有的哭的感觉,挺讽刺,人云亦云的弱者行为,竟带
给我无上的解脱妙方。
可是,难道每个现代人都要等到罹患忧郁症,才得以享受这种哭的神奇疗法,
而不能事先学一招自卫吗?
想一想,我确是一则血淋淋的例子,这个代价的肆虐,真是恐怖!
对我而言,恐怖的还在后头。
有一个晚上,我在跟朋友通电话,她再三安抚我浮躁不安的心情,但是对于自
己病情时好时坏,甚至坏起来昏天暗地,冲着话筒咿咿呜呜哭喊的情况,我已经失
去了耐心。老是在原地踏步的不长进行为,使我灰心透顶。
忽然之间,我濒临崩溃,再也无法自持,很恨自己只能对着别人做无谓的发泄,
我猛在地板上跳,想卸掉满身的躁郁。但不成功,我只好将心一横,痛苦地叫道:
“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我连续哀绝地喊了两遍:“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
说这话的当儿,我听见朋友非常着急地叫我的名字,试图挽回我的绝望,但是
我已顾不了这些,脑子糊成一片,啪地挂断了电话。
就在断线的同时,我等于也宣告自己覆亡的命运。
我该怎么办?接下去我要如何是好?全然失去了方寸,我把别人的关怀堵死了,
我是不是已到了发疯的地步?
硬生生挂掉了电话,万念俱灰的我,仿佛站在与全世界为敌的疏离处境。我颓
然坐回了电话旁那张宛如电椅一般的椅子,下意识拿起了电话筒,拨了一个熟悉的
号码。
姐姐在那一端只喂了一声,我登时无法言语,哇地哀号大哭,抽搐到无法呼吸。
她一听吓呆了,声音充满了想要阻止一桩即将发生悲剧的颤抖,一直焦急地问:
“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还是说不出话,继续溃堤般地哭。
姐姐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见我这么惊心动魄的哭喊,立即做出反应:“别哭了
喔,姐姐马上过来,你不要哭了,我这就过去看你!”
我在最紧要关头,打电话给一向被我隔离在心房之外的姐姐,表示我已走到了
山穷水尽的田地,我似乎是在跟唯一的家人做诀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听见姐姐那关心溢于言表的惊慌声音,我竟有不计较过去
一切埋怨情绪的感受。
那一刻,我懂了,毕竟她还是我最亲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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