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像暴风冲向机场
我的身体越来越像一支温度计,有时比痛风症状还灵敏,气候一变,我的心情
便会响应。例如,阴天的杀伤力就已经很强了,如果再飘些雨,甚至是连绵的雨势
助阵,几无例外,我的心中也会跟着刮风,下雨。有阳光的好天气,也不见得保
险,因为一旦我的情绪连在这样的亮丽日子里都阵亡了,我会更内疚与心虚。
那阵子,刚好我和几个朋友在一项义务活动忙碌,隔周三的晚间固定开会。
对于我当仁不让的义务活动,我往往勇往直前,但当脑子的忧郁症有如搅拌机
启动了,我连自保都来不及,实在也匀不出多余的心力,去做社会活动。
大伙每回都相约到“晶晶书库”开会商议,这一周,到了礼拜三白天,我的脑
袋轰隆隆作响。
于是,我灰心地想着,唉!泥菩萨都难以自保了,还妄想去普渡众生?真是笑
话!我对自己多年来在社会活动上所扮演的角色,突然嗤之以鼻起来。
傍晚到了快开会的时间,我仍旧瘫痪在床上。干嘛?这世界少了你,难道就不
能运转了?每个会我都有那么重要,非去不可吗?别臭美了!
我懒洋洋地爬起身来写传真,向“晶晶书库”的阿哲告假。为了怕他们以为我
在懒散闹情绪而已,只好注明是急件,实话实说:“阿哲,我已经一周状况很糟了,
常常哀号,昨日甚至打电话想跟朋友道别。今天去医院,安排周五做脑波检查,确
定为何最近头痛不已。因为实在自顾不暇,所以今晚的会议我缺席了。”
自从病发后,我这个本来就不用上班的专业作家,纷纷把出版社的稿债都延后,
说得好听是从此专心养病,讲难听,我自觉是一名不事生产的废人了。
所以,周三的开会是我的唯一调剂,现在连这仅剩的散心、会一会朋友的时机
我都被迫错过,心里很沉重。
相隔了两天,阿哲以一副感冒的鼻音打电话来表示关心,说他本人也有点生病,
这通问候才来迟了。
他说我没有出席开会的那一晚,我一度的事业老战友,一看到那封传真,很担
心,还跟其他朋友在深夜打电话商量,甚至表示要不要去找另一位精神科医师的友
人,看看能为我做些什么?
阿哲把这一份所谓深夜关心的情形做了报告,问我这几天那位老友以及其他人
有没有跟我连络?
我暗自叹息,没有!没有人跟我连系,圣诞老公公过门而不入!
既然没有人“好人做到底”,把好意准确送达到我的手里,其实就等于那份关
心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算什么嘛?对一位孤苦的忧郁症患者还如此画饼充饥,高高提起,重重摔下,
实在缺德!
我听了,失落感更重。这个百无聊赖的情绪一直积在胸口扩散,从周三到周六,
独居的我已经闷得东倒西歪了。
后来,我怕闷出毛病,决定约朋友吃饭。打了一轮电话,有人的妈妈那天生日
(真会选日子),理由充足,放他一马。有人的手机没开(我在某一位朋友的手机
中留言,大骂他一顿),有人有事在身(谁知道是真是假)。啧,全天下似乎闪的
闪、忙的忙,都不见了踪影。
泄气之余,我灵光一现,好像冬夜中看见晨曦,赶紧打电话给C 。
C 因为家里头有两名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所以过去她在我面前,总表现得一副
很了解我苦衷的样子。如今,在我找不着半个人的颓然丧气下,心想她平日既表现
很愿意陪伴我的好意,应该会是我最后的希望吧?
谁知道我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电话拨通后,我怯怯地问她有空吗?
C 不痛不痒地说:“啊唷,不行,今天礼拜六,是我固定跟我老公打球的日子。”
说完,她就没有下文了,连一点嘘寒问暖都没有!
我一听,傻了眼,心全凉了。
这个人,是那个之前说要随时陪我的C 吗?是那个说她最近赋闲在家,可以随
召随到,跟我去吃小火锅的C 吗?也是那个口头开支票,保证兑现承诺的C 吗?
那个昨日之C ,就是这个今日之C 吗?
哼,她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拒绝了我,彷若在拒绝一个普通的约会,而我只是一
个约她去看电影的无聊人士,她的意思似乎是在说:反正不看电影又不会死,殊不
知这样的一通电话,对于一个忧郁症者而言,极有可能是生死交关。
从头起,我信以为真,开口约了C 四次,她都各有一套说词。
C 曾跟我讲过,有一次她的忧郁症家人发病,全身一股火爆的劲,宛若愤怒的
野兽,她拉都拉不住,还被那个发狂般的家人从十五楼一路拖到底楼,其势惊人。
她当时讲得很让我动容,我一一都听进去了,以为C 既有这种亲眼目睹的经历,
一定很体贴忧郁症患者的苦了。岂料,人家只是说得比唱得好听罢了。
愤慨挂掉C 的电话之后,我气坏了,难道非要一个忧郁症患者跪下来苦苦哀求,
明白地说“我撑不住了,不行了,今晚不陪我,就会惨兮兮”的求救台词吗?
当我以任何人恐怕都猜得出来的无助口气,邀请朋友伸出援手,但为何连自以
为何等体恤忧郁症患者的C ,也表现得如此漠视?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连带地,我也想起了包括前述那一批朋友,口惠而实不至。他们虽然口口声声
说关心我,其实是关起门来自己爽,因为关心假若不及于当事人的身上,私下讲得
再怎样美妙,都是白搭嘛!
何况那天开会我缺席了,还发出有可能轻生的微弱讯息,我的朋友也拦截到了,
心里有数。
但他们的因应之道呢?竟仅止于几个人串连打打电话,所谓在线上自淫一番,
满足于他们自觉是“关心朋友的好哥们”,良心上过意得去罢了,最后还是没有人
化为具体行动,没有打电话给我询问病情。
难不成这一群好友都有意无意在等待悲剧的发生?似乎在等悲剧造成了,才聚
拢在一起,互相嗟叹:“早知道他真的会这样做,当初我们就应该如何如何……”
但都已无济于事。
这是人心的懒惰!也是人性的自我搪塞!
忧郁症患者应该都很有骨气,不需要领他们的这种人情!
现代人真了不起,总是惯常以嘴巴充当巨人,行动却都沦为侏儒。如果做不到,
或没有把握达到实效的事,就不要乱讲嘛,徒然美言满天飞,污染环境。
今日所谓的友谊,难道就像在没有票据法的时代,任意开支票一样?大伙签金
额时都很卖力,等到人家认真当一回事,客客气气、欢欢喜喜来提领,却呜呼哀哉,
惨遭跳票,哭都哭不出来。
我顿时醒悟了,忧郁症患者常常就是这种傻子,我更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老实头,
把人家讲得天花乱坠的支票话或客套话,全听进耳朵里去了,每个字都当真,到头
来却闹了大笑话。
我自认为很有分寸,平常也不轻易叨扰别人,更不会觉得生病的人最大,动辄
拿出尚方宝剑,不近情理,要朋友们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无条件赶来救火。(瞧,
我连当一名忧郁症患者都是很知所进退的病人。)但这不意味着我就活该要被乱开
支票的朋友耍。
可恶!这就是我们现代社会泛滥成灾的文化,习惯乱开支票,做不到的事,为
何要在那儿滔滔地说大话?结果谁当真,谁就倒楣!
大家总是先为自己博取了义气的美名再说,大不了等到兑现时,考了大鸭蛋也
无妨。
摸着我一个忧郁症患者的良心说,我认为像这样的假好心,或是以好心为出发
点,却“为德不卒”,比起从头到尾都冷漠的人,还要糟糕。
我宁可周边的人一开始就把态度标示清楚,不要让我误会他们是救兵,等到真
把他们算是一份子的时候,竟扑了空,如同从高空坠下。
总之,我受得了真实的冷漠,却受不了虚矫的好心。
急怒攻心,我一时气不过,打电话向一位好友揭发这个友情的假象,霹哩啪啦
好像秋风扫落叶,吐了一堆苦水。
越说越暴怒,我已经跟一头被激怒的饿狮子差不多,一吼,便在好友的阻拦声
中收了线,并拔掉家里的电话插头,关掉手机,形同关掉我所有人际关系的电源。
我痛恨这个虚假的世界,统统滚一边去吧!
此刻,我气愤至极,脑子的化学毒素急速分泌,一心有个冲动,要做一桩天大
的惊人之举,方能泄愤。
陷身在这场骤然刮起的风暴中,一个人失去理智,去做自残的举止是非常有可
能的,我确曾也闪过了这样的念头。我一心一意要为恨意找到出口,立即想到用伤
害自己的手段去报复别人。可是,我隐然觉得还不到那个玉石俱焚的关头,必然可
以找到类似激烈的表态方式。
然而,是什么呢?会是什么呢?
我四下团团转,人家说狗急跳墙,我却是急了想去撞墙。屋子里四面封死的墙,
这时让我呼吸滞碍,极想撞开一个破洞逃出去。
但该逃到哪里去呢?
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离开这个暴风半径,排泄我的焦虑与愤怒?譬如台湾
的中南部山间,或是香港、日本?
丢弃一切而远走的意愿,在我心中节节升高,因为某种程度而言,一个人若失
去行踪,那意味着消失,便很接近死亡的意义和功能。我一再想道,从认识我的环
境与人际之中彻底失踪,不就很像是死亡了?
就这么说定,我一定要抽拔出去,离开这片怒火燃烧的土地。
我不见得要愤而轻生,可是制造全面消失的死亡逼真处境,也具有同样强烈的
抗议效果。假如这时我没有任何抗议的表示,八成会毁灭自己。
可是登时举目茫茫,天地之大,我竟无所遁形乎?
突然,我想到了曼谷,好友Poki这几年在那里经营有成,有一个舒适的高楼住
处。感觉上,那会是安顿我眼前破碎情绪的好地方。
幸好,在这紧急时刻,我拨通了手机,找到了在香港参加商业展览,大功告成,
正要从香港机场飞回泰国的Poki。他一听我的凄绝口气,担心我会出事,着急地要
我直奔中正机场,搭下一班飞机赴泰国,如果顺利的话,算时间,他会刚好从香港
飞去,与我在曼谷机场会合。
“过来!过来就是了!你现在就赶去机场买机票,直接飞过来曼谷!”一向快
人快语的Poki,不容我多想,在对我招魂。
这是一个疯狂的主意,但我不管那么多了,什么行李都没带,几乎两手空空,
就像一阵狂风砂,没命地冲去桃园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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