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了失落的滋味
Poki一觉睡到快中午,他这个天空之家本来就很容易让人放松,所谓睡到自然
醒,不足为奇。他问我今天想做什么?我说,去吃蚵仔煎吧。
我没有夸张,上两次来曼谷时,Poki带我去“摇瓦仔”(中国城)的一家蚵仔
煎店大快朵颐,简直是人间圣品,我总念念不忘。
泰国华人所料理的这道小吃,与台湾大异其趣,是一位抹发油、相貌斯文的中
年男子慢条斯理煎出来的(一盘平均要煎上近十分钟,工夫细腻),分为干煎与软
煎。前者把鸡蛋煎得像一块酥酥的脆饼,肥美的蚵仔则放置上头;后者加入太白粉,
煎到味道透进粉团的深处。
每一盘卖泰币五十元,也可以点大盘加料的一百元,这个行情并非普通泰国人
能常吃,但是每次来都高朋满座,可见多么近悦远来。
上一次来曼谷,我和Poki两人,就一口气合吃了五盘双倍料,吃到连嘴角都是
泡。
这次坐定,我才注意到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纸,以中文书写。原来在这里不叫
“蚵仔煎”,而是称呼很文言的“蠔烙”,真有古趣、诗意,更予人流涎的联想。
老板的煎工还是一流,即使我的心情淡淡,不过这一回的蠔烙尝起来仍旧美味
醉人。
我想起了在电影《X 情人》中,有一幕戏,梅格·瑞恩到图书馆去,刚好那儿
正在举办“1920s ,失落的一代”海明威文学特展,尼古拉斯·凯奇就随手从书柜
中抽一本,念了一段海明威的作品:“他在牡蛎中吸出大海的味道,失落感从此消
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吃着这些肥大鲜美的蚵仔,不禁想着海明威的句子,竟然深有同感。
因为这种海鲜的肉质软中带劲,那粒满是汁液的肉球,在嘴里咬碎,会立时渗
出海的咸味与肉泥的甘甜,交混嚼起来,便是一种富足丰饶的口感,象征大海母亲
般的吐哺。
海明威是美国二、三○年代的文学巨擘,一九五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殊荣,却
在七年后自杀身亡。
我以前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眼前强烈地想弄懂,他究竟是在怎样的失落
感中浮沉,导致最后空洞到不想活的地步呢?
文献上写着他是不堪老年病痛的折磨,才结束自己生命。但我怀疑,除此之外,
是否一代大文豪也同样被忧郁症掳获,备感虚空与失落,终于撒手人寰,一走了之
呢?
从第三盘蠔烙上桌起,我就陷入了半发呆的情绪,心想海明威拥有了一切,光
环灌顶,最末还是走上了自我了断的绝路,是不是也罹患了某种神经官能症,导致
万念俱灰?
因为以忧郁症为例,当发作的时候,即使我中了上亿元的奖金,或是荣获举世
无双的大奖,天杀的,也一样快活不起来,而深感无望。
如果把忧郁症病毒,想象成一种生物,我会觉得它是最强悍、最刁钻的一条虫,
即便是我坚硬的天灵盖,它也能轻易钻入,在里面筑巢,然后像异形那样生育滋养
后代。一只只丑不拉几、磨着钢刀似利齿的小怪物,遂破壳而出,逢人便咬。
根据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理学系杰米森教授的归结发现,心
肺疾病,即使痛苦,或不良于行、威胁性命,倒没有自杀增加的现象,而是内科疾
病导致大脑或神经系统深受影响者,便有自杀明显增加的趋势。
海明威举枪自戕的原因,宛若一个谜,登时紧紧将我箍住,他或许正是脑神经
受到恶劣拨弄。
以一名忧郁症患者的同理心猜臆,我想海明威是承受不了人生无尽的虚无吧。
我记得早年曾读过他的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叙述在一家午
夜的咖啡店里,两名服务生的对话。其中一人对于快打烊还赖着不走的老年客人大
表不满,说老人家最邋遢了,对方想要点一杯威士忌,他硬是不卖,还下逐客令。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服务生,有点为老年客人叫屈,说何必那么绝呢?对方不过
是害怕寂寞,前一阵子他才自杀获救哩。
年轻服务生不为所动,一心想赶回家抱老婆。
年长服务生不急,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孤伶伶,所以,当他在替那客人说情时,
骨子里其实是在抚慰自己的孤单与虚空。甚至于我发现这位服务生,看似好端端,
内在的零落才更惨。
他在打扫时,还改编了圣经马太福音,将“虚无”两个字大量镶进去,喃喃念
道:“不叫我们遇见虚无,救我们脱离虚无。”
圣母经的一段祝词“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也被他篡改成:
“万福虚无,满被虚无,虚无与尔偕焉。”
年长侍者出了咖啡店,不想直接回家,来到尚未打烊的酒吧,当酒保问他要点
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给我一杯虚无。”
酒吧摇摇头,大叹:“又是一个疯子。”
喏,线索就在这里,我深深以为,精神极端虚无的状态,便是忧郁症的病情。
这一篇小说透露了蛛丝马迹,海明威当时应是被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凌虐,心中
塌陷为无底洞,终而忍无可忍。他那脍炙人口的《战地春梦》,不就因深刻表现战
后年轻人的幻灭感,而打动人心?
是了,以“幻灭”用来形容忧郁症带给人的那种深沉绝望,可说再贴切不过。
可见,海明威很早就洞悉了人生的幻灭实相,具有中选的体质,至少是个“准忧郁
症病患”。
我细细思量他说过这样的话,认为吃了牡蛎,会有幸福的感觉,也会忘却失落
的滋味。我因此更加认真品尝着蠔烙的美味,看会不会也有幸福降临?
不过最后,我跟Poki只合吃了三盘,比上次五盘的战绩逊色,总计有二十颗左
右的牡蛎忧郁地躺在我的胃底,尘归尘,土归土。
吃完了蠔烙,走出街上,仍是雨绵绵,在我们逛老街的时候,雨势加大,哗啦
啦,惹得四处湿粘。我们于是打道回府,爬上十四楼,距离乌云更近了。
Poki在阳台上摘种一排仙人掌,跟我打趣道:“我在这里种花隔开,以防你太
接近栏杆跳下去,不然你阴魂不散,我可就惨了。”
我急忙辩护:“我既然来打搅你,就不会增加你的麻烦,跑到你这里跳楼,太
没道德了。”
说是这么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多少有伎俩被识破的难堪。
Poki也真逗,一般人都不敢提跳楼的冒犯玩笑,他却直截了当寻我开心,这就
是Poki,永远不按牌理。
然而Poki的笑话,对我似有一种牵引的魔力。
事后我一走到阳台边,总是故意离开矮墙远远的,因为探头出去,可以看见底
下三楼一大片蓝色的游泳池,清澄的水,仿佛在对上头的我殷切招手,鼓励我一跃
而下。
我提醒自己不要太靠近,否则往下看的时候,我便会有一股奇异的激动,害怕
一旦神智不清,唏啦呼噜就化身飞鸟,纵身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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