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漫游的灵魂
在曼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当初气冲冲逃跑的情绪,已
经给泰国的阳光晒得蒸发了。回台湾的前一天,我正坐在曼谷市的捷运车上,接
到一通手机的来电,以为是Poki,意外听到陌生的女声。
“喂,许先生吗?我是某某某,还记得吗?上次有采访过你,不晓得你现在方
便说话吗?”
她自我介绍,原来是台湾的一家电视台记者,我好久以来都关掉对外连络管道,
在异乡突然接到媒体的追踪电话,有些错愕。
“喔,我现在人不在台湾。”
“那……那没关系,我就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了。”她很体贴地挂掉了电话。
走出捷运站,我一路都在想那记者所说的“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对这几个
字念念不忘,好似着了魔。
“漫游”这两字,原本用来形容手机的异地距离,已颇为传神。但触动我神经
的是,若以“漫游”来比喻忧郁症那种特有的失神、离魂状态,好像更为贴切。
《西藏度亡经》(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一书把人死后,尚未投胎
前,亦即两世之间的等待期限,称作中阴身,表示一条灵魂结束了前世的生命,从
臭皮囊出窍,等候下一世的到来,正四处游荡。这时,没有了血肉之躯,只剩下无
形无色的灵体,像轻烟,像流云,捉摸不着。
而漫游,不就精确地描述了这种两世间的中介吗?
当忧郁症一发作起来,我的整副身体常常没有踩在地面上的扎实感觉,仿佛浮
在半空中,甚至于不像活着,快要跟一蓬被吹散的流苏一样,实在貌似《西藏度亡
经》所说的中阴身,从上一世的身躯刚刚脱离,还未依附到下一世的肉身,这段期
间我只是一条无依无靠的灵魂,夹在两辈子之间漫游。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侵入,是邪灵占领了我的身体,驱赶我的魂
魄;像一条流浪犬,无处为家。
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我,许多内在的结构都被拆离重组。
总之,我这条无主孤魂,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的街头,不禁苦笑了起来,那名
记者无意中撂下一句话,竟把我的处境形容得入木三分。
英国前首相邱吉尔则将他的忧郁症,形容为一只家里豢养的黑狗,总是在天色
渐暗的黄昏蹑着肉蹄,无声地侵近,坐在主人的脚畔。
搭飞机回到台北的家里,已是午夜时分,
呵,果然回家了,因为这就是我熟悉的台湾空气,潮湿带着淡淡霉味。每次从
干燥的国外回家,鼻子总是特别敏感。
我不在台北的这几天,大概阴雨连绵,湿气很重,一打开家门,就有一股不清
爽的粘稠感袭上脸。
从阳光普照的曼谷回到阴湿的台北,我那干爽的好心情立即受潮了。
卧房的空气更闷,打开除湿机一整天也无济于事,我躺在床上,被深蓝色的床
单吸进去,忽然有个讨厌的想法,好像自己是一具入殓的尸体,在湿泥中腐败。
这时我才晓得,环境因素影响忧郁症的心灵,居然如此严重。
我在曼谷,置身迥然不同的场景里,没有人提醒我病了、没有患病的回忆,比
较容易调整出新的心态,果真就轻松许多。
一回到这个当初我就是在此处渐渐恶化的场地,连空中的腐化气息闻起来都是
老样子,半点没变,我方才开朗了一些的心境,倏地又被阴霾包围。
但是这次可有点不同了,我不打算全然坐以待毙,因为我很怀念在曼谷的悠游
状态,即使回到台北也不想那么快流失。
那么,我总该做点什么来挽救吧?
东瞧西看,阴湿的房子委实叫人懒散,好,我找出了罪魁祸首,就是卧房那张
浓得像墨的深蓝色床单,决意换掉。
我赶到IKEA,没什么满意的货色。酷,我已经会挑剔了,那表示我的情绪好转,
懂得花心思去分辨好恶了。
第二站转到SOGO百货公司,相中了一条黄绿色铺底,缀着嫩绿色小叶片的床单,
看起来就像春天降临,万物生气逢勃。接着,我又买了一条米色系单纯花纹的大浴
巾,可以用来铺在长形枕头上。
回家后,我等待不及,一举拆掉旧床单、枕巾,全数更新,深蓝色的忧郁海退
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草如茵的新生地。
然后,我把堆在床头柜好一段时日,没力气去整理的存物箱收走,挪出空间,
摆上一只纯白色的泰迪熊桌灯,一扭开灯光,整个卧室便豁然大放光明。
更新工程完毕,我双手抱胸,站离床铺远一些,欣赏自己的手笔。嗯,好像搬
了一个新家,温暖变成新的主调。然而,我仍不禁起了冷颤。
因为我清晰记得我就是在同样的这一张床上独枕而眠,随即又被忧郁症病魔蹂
躏,在床上好几个夜因胸痛、失眠、悲怅、苦涩而惨叫翻滚,那幅有如被地狱之火
焚身的景观历历在目。
这份苦,好像是一张常年贴在墙上的老旧剪纸,尽管撕去了之后,墙壁上依然
可以看出深浅对比的颜色,剪纸曾经存在的痕迹藏也藏不住。
我颤巍巍重新躺回床上做实验,双手往下,摸着柔软棉质的床单;两目环顾,
看着四壁的莹莹光影。
呼,幸好,过去那段发病的恐怖记忆并没有跟着回来。
从得了忧郁症后,我第一次喜欢待在这间卧室,因为整间房间的色系变了,光
线变了,情调变了,加上我特意选播一张旋律轻快的音乐,这个方寸之地就是可以
喘气的休息站了。
我宛若一只受伤的野兽,觅到了一个疗伤的窝。
从曼谷回来后,我除了两三次焦虑,必须藉助镇定剂之外,已经很少用到Xanax,
连晚上睡觉前服用的安眠药,也自动减量,将一粒Loramet 折成一半,分两个晚上
吞服。
从用药量来看,我的发作情形改善了许多,但是我对周遭人际关系的不满情绪
仍未完全消散。
我依旧无意跟任何一位朋友联系,既然他们都那么鲁莽,对忧郁症患者不够敏
感心细,那就随他们去吧!
我打算把自己关在温暖的窝巢里,做一只有敌意的刺猬,肚子是细软的毛,至
少不会再被粗心的朋友伤害。
我那时的想法,是要从朋友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他们当做我死了,所以我关
掉手机,也不接任何的室内电话,若是好友和姐姐的来电,只有开始留言,我知道
是他们了,才会接起话筒,否则一概拒绝。
这种偏激的执着,把一干人等全部挡在门外,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报复快意,但
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也不尽然清楚,只晓得这么做,象征另一种自杀形式,自有发
泄的用途。
有一天晚上,有人到我家按门铃,姐姐和我在家里,我却叫她不要应门,我猜
想是哪个朋友担心我出事,家里恐怕已有一具无人理会的尸体,才跑来探探究竟。
我知道这样关门不理有点幼稚,但是如果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法,我那对什么
都不甚有兴致的心就不会活转。以我的感受,恨意,尤其是偏执的恨意,也算一种
集中心神的引燃剂。
这段时期,我固然谢绝人事,但继续去参加赴泰国前一周报名,也练了一堂课
的气功班。因为这是新的人际关系,与我不想与旧的人际关系搭线不相冲突。
由于昔日报社同事阿容的大力推荐,我加入了李凤山老师的“梅门一气流行养
生学苑”。阿容已经在那里练了年余,从初级的养生气功,经过中级的浑圆一气功,
到目前的太极拳,她练得很来劲。
因缘起自在一通电话中,她提及李老师一段课堂上的训示,说一般人都没有活
在当下,例如吃饭的时候在想别的事;做别的事时,又在想吃饭,老是拿“过去”、
“未来”在烦恼自己,或霸占心神,而不够全心全意专注于“现在”,而练气功,
就是要教育人们如何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当下。
这一席话如暮鼓晨钟,令我惊醒。是啊,我的忧郁症不正是导源于习惯烦个没
完没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烦心的事儿都堆积心头,直到垮台。
一个懂得活在眼前,集中精神在现在的人,比较有抗压性,因为他会把问题一
关一关拆解,而不是在闯第一关的时候,就开始烦恼以后还有那么多关怎么办,吓
到自己手脚无力。
因此,我才决定一试,听说李老师的授课是有功法动作可循,比起我以前参加
的一个自体发功训练,应该比较适合我的状况。
我从二○○○年春节前即加入的那个自体发功班,学员以站立或坐在椅子上,
静心无念,老师则当做天地之气的导体,把气传引在我们身上。学员于是发生各种
气动反应,例如双脚快速抖动、手臂挥舞、身子转圈圈或强烈摇晃等。
但是我实在很难体会到所谓的“气动”,倒是先体会到了“气馁”。因为我的
身体很僵硬,不像其他学员能够震动得那么厉害,比方有人的膝盖动起来真像竹风
车,还飕飕响呢。
老师也指正过我几次,说:“佑生啊,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很乖?”他的意思是
指我的姿势端正,问题出在太端正了,不会放松。
有一次,他还指出我的松懈坐姿居然是双手交叉,要我别那么僵直嘛。我尝试
做到老师要求的松绑,但就是没法子。例如,我觉得双手交叉坐着,也很放松啊,
他要那么挑剔,我天生如此又能怎样?
反正像这样静静站着或坐着,让身体内部的气自己发动,随兴所致,我却怎么
也做不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从小起,我的身体就不懂得放松,一直绷得紧紧
的,如临大敌。
我的整个人,事实上,从身体到心灵都是呈现高度紧张,做人要端正、处事要
端正、坐姿要端正,一切都要有个依准。
包括我长这么大,就是学不会游泳,因为我从不信任水,不敢把自己交付给看
起来无形无状的水,认为它撑不住我的身子,一定会遭到溺毙。
在水中,我试过了好几次,不管别人给我多少保证,或是待在身边保护,就是
无法全身放松漂浮。一旦我的双脚离开泳池的底部,或是海滩的沙地,我就会惊慌,
像一个快要灭顶的淹死鬼。
但是若照阿容的介绍,这个气功班既然有一定的招式,我就比较不怕了,不然
再去承受一次我的身心硬梆梆,不能放松的蠢蛋真相,会更加重捆绑的压力。
记得去气功班报名的当天,师姐要我填写一张表格,其中还包含病症一项,我
便据实写下了“忧郁症”。刚好有一位插画家的朋友也刚来报到,瞄了一眼,才说
起他的一名亲近家人最近也正为忧郁症困扰。
我向他说明我的状况,比了一比我的喉头,说:“有时我觉得好苦,都苦得满
到喉咙的位置上来了。”
他做出一副可以充分理解的神情,我有点不放心,补充道:“我讲的苦,可不
是作家擅长夸张的那种形容词,而是真的可以尝到味道的那种苦喔。”
从吐纳开始练,还有助气的动作,我开始一周练习一个招式,平甩、高甩、扩
胸等,顺着流程,这一次我果然不必再像一具木头人枯坐,而是跟着做动作,逐渐
调整内在的气,算是有点成就感了。
在家里,我尽可能早晚各练一回,从十分钟增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后来还延至
四十分钟,虽仅重复简单的几个甩动招式,却神奇地帮助我的身体放松,想想之前,
我连动都懒得动,现在竟可以勤快练功,不啻缔写了奇迹。
另外,每周一次向仁爱医院精神科报到也没有间断,我还特地跟许医师询问,
这一阵子我的情形显然好转,是不是拜定时定量在服用药物所赐?
他微笑说,不全然,也包括我自己做了许多努力。
我觉得这是一句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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