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2)
但是阿哲从来没看见我在发病后,能像这次一样重新站起来,仿佛中间的过程
中不曾跌过跤。只不过阿哲的乐观,是一种外人看戏的单纯比较心理,因为相对
于我曾有过的最低潮,现在看起来当然人模人样。他没有亲自经历过忧郁症的摧残,
很难体会它的可恶,有时挺会伪装,藏在平静的心情底下,可能是下一场说来就来
的西北雨。
忧郁症患者还能走出来见人的时候,多半是他们稍微舒缓的难得时机,但当真
正苦难的时刻降临了,则只能瘫在家里,那时就算痛到啃破棉被,也无人知晓。
总之,从曼谷归来后,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我这一场在人际上企图闭关自守的
布局,被所谓援救同类的正义感打散了。
说到正义感,恐怕也算是祸首之一吧。
我怀疑它跟我多年的忧郁症潜伏有关,因为我拒绝在大家都争着做好人的时代
里,当一名只会点头、不得罪人的乡愿。
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集体摆荡时,我不愿随波逐流,就宛如在一堆
顺着同一方向游的鱼群中,唯一脱队逆流的坏胚子,表示必须只身抵抗海水的压力。
例如,我过马路时,常被大巴士闯红灯扬长而去的凶相吓着,即使人站在路边,
仍险些给擦撞。我气愤不平,对着巴士大冒黑烟的屁股低声咒骂。
别人大概也会很气恼那位莽撞的巴士司机,但是别人会比较理性,除了生气,
还想到应该记下巴士的车号,打电话跟公车处抗议。确实,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打电
话申诉,只要多了几次纪录,那位恶司机便要卷铺盖走路了。
后来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台湾人都是只会在嘴巴抱怨,很少提笔或打电话
去伸张正义,争回自己权益。但那也不意味着台湾人就多么温良恭俭让,反而把气
憋着,没有正常发泄,却留到其他的地方倾倒。
从此,我十分注意正义感的表达,不愿再轻易抹煞“是”与“非”的那条界限。
可是,这一来也害苦了自己,我常发现人家都不太在意的事情,我却老被夹在缝隙
里,自顾自地气恼不休。
比如,我家附近有一间自助餐店,老板娘时常以不耐烦的口气说话,偶尔去了
两三次,我本来以为她只对我态度恶劣,后来发觉她对每一位顾客都一样无礼。
有一回,我就看见她烦躁地问一位动作偏慢的欧巴桑:“哎呀,你要点什么主
菜啦?便当盒搁在这里占位置,不说我怎么知道?后面还有客人在等耶。”
我从此便管不了它的地利之便,再也不去那一家店了(妈呀,我居然还后知后
觉,总共去了两三次)。
因为我想,若是每个客人都这么好蒙混过关,继续光顾,让这家店生意如旧的
话,那么这位可恶的老板娘就永远不会改变她的嘴脸。
可是,我的杯葛显得势单力薄,屡番走过这家自助餐店面,人潮还是一样多,
那位被像小孩哄骂的欧巴桑也照常上门。
我实在大感不可思议,难怪老板娘拿跷,不会改善她的服务态度,因为顾客们
全不争气,被人家用一副臭口气喷了满脸,下次还不是乖乖再度光临。
可是,我选择了抵制,就必须牺牲了中午就近吃饭的好处。
而像这样子坐落我家附近,因老板态度欠佳,被我三振出局的餐饮店,数一数
就有三家。
我是不是疯了?为何别人似乎都不在乎,我偏偏不肯认这个账?
为什么在我们身边充满了许多不细心的家伙,常常粗鲁地践踏到别人的感受,
却可以从容地逃过抵制,没有任何惩罚,照样我行我素?
又为什么好像只有忧郁症倾向的人,才会把别人的感受当一回事,处处细腻,
时时留心?
好事仿佛都轮不到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而是给大咧咧的人抢走了,他们惯常嘿
嘿嘿,嘻皮笑脸,很容易混得开局面,但往往便宜了自己,却苦了在后面帮忙擦屁
股的人。
而绝顶气人的是,忧郁症患者大概全都是这么一批捂着鼻子、为人擦屁股的苦
命鬼!
我正是不折不扣的最佳范例,那三番两头发作的正义感,看不惯是非模糊地带,
也不愿随意妥协原则,只好老是轮到我生气的份。
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最近,我光顾了一家米粉摊,无意间听到老板娘与
另一位女帮手在跟一桌年轻的客人对话。
我本来无心听,但是她们的音量大,我的耳朵既然关不了,只好无奈地继续当
听众。
刚开始,那位看似老板娘的矮个子女人,朝那对情侣中的女孩问道:“那你为
什么还不结婚?”
女孩嚅嚅应着,我听不见回答。
老板娘还在追问,好像人家结婚与否跟她祖宗三代有什么密切关系。
后来,老板娘话锋一偏,转而问起那位男孩,大概是他妈妈生病住院了。不过,
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关怀人家,反倒是二百五的对白。
“那住院很久了嘛,这样不是要花很多钱?”那位中年女帮手转头问起她的老
板娘。
“喂,那你老爸一定赚不少钱喔?”老板娘干脆直接问那位男孩。
男孩子不吭声,老板娘的神经线当真有问题,等不到回答就自言自语:“那你
老爸有没有再娶?”
中年女帮手笑纹纹地搭腔:“你三八,人家的老母还没死,他老爸怎么会再娶?”
我不敢相信这两个女人,居然如此恶拙地一问一答,当着人家做儿子的面前,
形同下诅咒。
可是我也没听见那一对年轻情侣出言抗议,两人吃完,摸摸鼻子就走了。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闻,会以为这是连续剧里才有的夸张剧情,但自从我对忧郁
症的入侵敏感起来了之后,好像变得耳聪目明,经常发现周边其实到处都是这样的
人,走路不看步伐,乱踩人,谁被踩到谁活该!
那对情侣也真绝,什么话也没表示。就是因为有他们的姑息,才会宠坏了这一
对宝贝老板娘与雇用的帮手,一直肆无忌惮践踏别人。
但是假如当事人都不生气,那我这个局外人气个什么劲呢?
这桩事件过去了,我的脑袋可能因为忧郁症之故,记忆力有点衰退,有时会忘
记生活细节。隔了一阵子,我又踏入了这家米粉摊。
当我才跟站在热祸前的那位女帮手,交代完想吃什么,刚刚坐下,正在店内清
理桌面的老板娘,又开口问我:“那你点了什么?”
我才坐定,摊开一本书,正要阅读,被她这么无礼地打扰,一股无名火升起,
想起了日前这一对宝贝蛋的伤人纪录,义愤填膺,这下惹到我了,冲着老板娘吼了
一声:“我已经跟她讲过了,我不想再讲一遍!”
做生意的人平常就眼睛睁大一点,耳朵竖尖一些嘛,自己老是这么不经心,还
要打搅客人必须讲了一遍又一遍,烦不烦哪?
她们显然故态复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客人上门必须跟掌厨的讲一次,进门
坐下来,又要跟擦桌子的讲第二次,而不是由她们做生意的一方多留心,难怪她们
粗心大意,跟客人聊天没分寸,伤到人还茫然无知,不想姑息养奸下去,我决定绝
不再上门光顾了。
唉,只是住家附近可以吃饱肚子的地方,又少了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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