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30的信天翁(1)
病情有所稳定以后,我决定重新启程飞往旧金山开始我的学业,这不由使我激
动起来。因为距离上一次前往旧金山旅行,这期间我独自留在台湾,经历了一场外
人难以想象的忧郁症风暴,从鬼门关前滚了一圈。如今能够整顿心力,再度远赴
重洋,象征我的康复已有了相当起色,这是当初在发作最恶劣时,我完全无法预见
的。真没料到自己还能一路匍匐爬到这里,那时以为人生业已谢幕,是一出草草下
档的悲剧。现在我的病识感日渐清晰,因此回首这六个多月以来,我很明白虽然发
作期仅有半年余,但是忧郁症其实已经纠缠我好几年了。
只不过以前我以为那是一股毛躁不安的情绪,也为此经常陷入内疚,自责为什
么老那样没耐性,动不动就会为了小事发脾气,这对于拥有好人缘的我而言,实在
是个重大打击。
忧郁症,有时候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宁,好像瓦斯炉开着小火,在燉一锅罗宋汤,
经过慢工烹熬,才能煮出糊烂的牛肉。正因为如此,我体内的焦火始终不灭,一直
在伺机造成灾情。
我的外表从小给人安静斯文的印象,又喜欢静态的娱乐,譬如阅读、听音乐、
看电影,照理说,应该属于很沉得住气的人。
别人也都这样看我,但是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在很潜伏的内在深处,我常常
被一股不明的焦躁之火烧灼,严重时甚至像有一万根针“万箭俱发”,在我的后脑
勺扎。
平常的时候,我还忍得下来,只感觉水蒸汽频频在往上冒而已,不过一旦那团
火烧到一个程度,例如达到沸点,我的身体就会发出煮沸般的焦烦,失去了耐心,
突然掀起狂怒。
每当在这种失常的时刻,我即会有顾不了一切的偏激倾向,好似不做一点什么
激烈的举动,不足以灭火。
回想自念大学起,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段是文静的好人,但那仅剩下的百分
之一,其势凶猛残酷,也就足够了。
我曾经因为听见一位女同学讲了一段无意伤到我的话,毫无预警地转头就走,
吓得她当场哭了。
我也曾因为在多年后听一位老朋友跟我分析早年一段恋情,可能起因于自己的
不成熟,对方才退缩,而顿时信念动摇。原来我自以为当了那么久的受害人,竟然
是咎由自取者,于是天崩地裂,好像一只兽性大发的狮子,狂暴掉头离去。
像这样,以一般理性无法规范的“突然转头就走”,没有商量的过渡空间,没
有逐步转圜之余地,似乎成了我的震怒模式,让周遭的人措手不及,亦置自己于无
法回头的绝境。
另外有过的几回失控纪录,还分别曾在纽约与曼谷的街头上演,不顾来来往往
的路人而发飙。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有理性可言,一心想与全世界做对,即使玉石
俱焚也无所谓。
长久以降,我被体内的这股暴戾之气搞得七窍生烟,也非常羞惭,认为都是自
己修养不够、定力不足,才会一再肇祸,而且不来则已,一来都是不能预期、挽回
的灾难,伤人伤己,当面对混乱的结局,我则只有更懊悔的份。
检视大半辈子,我的致命伤出在不会处理怒气,始终是以“零合游戏”的原则
处置。
我像一个玩积木的小孩,要么就小心翼翼堆好了整座积木城堡,若稍有瑕疵,
便不惜推倒了,坐在一堆凌乱的积木玩具里蹬腿,跟自己生闷气。
现在一一回顾,打开了这只潘朵拉的盒子之后,真相揭晓,原来那竟全是忧郁
症候群在使坏。而我,才是值得同情的受害人,而非应该谴责的元凶。
清理干净了盘据在情绪角落里多年的这团蜘蛛丝,我如释重负,连呼吸都清爽
不少,不必再那么屏着声息,敌视自己了。
从台北飞旧金山的十一个小时航程中,有一段飞得极不安稳,摇摇晃晃,把我
的一颗心都快晃出口腔。
有时摇得稍微剧烈一点,忽上忽下,整架飞机仿佛蓦然降低了一千英尺,我就
怀疑是不是引擎故障? 或是碰到了不可逆挡的乱流。
那一阵子,刚发生了新加坡客机在中正机场跑错航道的空难事件,烈火加上暴
雨的景象仍在眼前。
而且,我的记忆中有两次与坠机事件擦身而过。
一次是纽约JFK 机场的环球800 客机坠毁,当晚我正从台北搭机去美国,就是
在同一个机场降落,相差不到一个小时。
另一次是从印尼巴厘岛飞回台湾,就在返抵海关前一刻,飞机坠毁于桃园。那
时,我正要从香港飞回来,起飞自然延误了,当众人有些浮躁时,一位后座的台籍
旅客接到一通手机,惊叫:“哎唷,太险了! ”
那一声惨呼,使我们附近的人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果然那位旅客随后转述有
一架飞机刚刚坠毁在桃园。
大家于是静肃地坐在香港机场这架不动的飞机上,等待自己的命运。隔了半个
钟头,我们的飞机照常起飞,所有乘客的心郁七上八下。
每次搭飞机时,这些惊恐的想象就会在我的潜意识里浮出,加上某些空难电影
的片段画面,更是雪上加霜。
譬如这时,我就觉得快要坠机了,即将死在熊熊大火中,不禁两只掌心抓紧了
扶手,双眼圆瞪,暂时停止呼吸。
天哪,我没死在忧郁症发作的几次寻死企图中,却居然要死在这场旅程中?
丢脸,真是丢脸透了,我怎么忽然怕死了起来? 我是这么一个不及格、不称职
的忧郁症患者,不是一度想死吗? 怎么现在反而怕死了? 还居然被坠机的恐慌感觉
吓得全身发软?
我在心底大骂自己的懦弱,丢尽了所有忧郁症患者的脸。
坐在昏暗的客舱中,我一边被可能引起坠机的摇晃吓得失魂,一边又在咒骂自
己:“做一个什么忧郁症患者嘛,死亡不是曾深深慰藉你的乡愁,干嘛你现在又怕
成这样了? 你在搞什么鬼呢! ”
我觉得沮丧,不是应该视死如归的吗? 难道我以前被忧郁症折磨到想死,都是
假的?
我窘困到头皮发胀,极想弄懂到底怎么回事,思索好一会,隐约有点头绪了。
回想一个月前,怒气冲天逃往曼谷,那时我几乎没有注意飞机航行的平稳度,
甚至不知不觉间就飞到了那座南方天堂,没有被密闭、摇晃的机舱闷出恐慌。
可是,这次我的心却浮悬着,随飞机摆晃而起伏得厉害。
那趟曼谷行,我被一股急怒所掳攫,甚至有些从生命中脱轨而去的意愿,确实
已经顾不了飞机的摇晃与否。
这一次,我在飞旧金山途中,对于飞机安稳的在意又回来,那是不是意味着我
的求生意志也回来了?
从小,我就害怕地震,也相当程度畏惧搭飞机的不安定感,对于这两者所引起
的细微晃动,都会立即引爆我的惊吓,我忍不住疑心,这会不会很奇怪,跟我原本
有自毁倾向的忧郁症之症状不符合?
其实未必。
地震与坠机,固然也会造成死亡,但那样的死是一种“操纵于命运之手的绝路”,
屋子震垮了,飞机坠下了,在里面的生命因此丧失,那是自己完全掌控不了的,只
能任命运摆布。
但是自杀就不一样了,从青春期我已萌生的那种跟死靠拢的倾向——自杀,对
严重发作的忧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
变成反击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向,却是我放在自己手心的一把钥匙,不假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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