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30的信天翁(2)
举一个比较浅白的例子,如果我是给人强迫拉往高楼边缘,在不预期的时机推
下去,整个过程会让我发毛到极点。但是若在我已经准备好了,是独自站上去,而
跳下去的时机又完全掌握在我的决定权,那就会很平静。自杀,对严重发作的忧
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变成反击
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把命运交回到自己的手上,这对于一名什么都被外界摆布的忧郁症患者而言,
确实具有特殊意义,有如是一座最后的撤守堡垒,否则我们的手上还握有什么呢?
不过我越来越想通了,“决定自己何时死? 怎样死? ”朝着自杀一步步前进,
那种自主权,还比不上在苦难逼近的时候“决定不死了”,来得伟大与壮烈。
在明明想死的万念俱灰中,还能下定决心活下去,那才是最大的自主权表示。
从以上这趟曲折的思路来说,我有点庆幸,在飞旧金山途中,会被摇晃的飞机
吓住了。因为那可能代表我给忧郁症的毒液浸泡得麻木之心,这下又有了局部的活
力,可以重新感应生、死的冷与热。
总之,我似乎感到了想活下去的一股欲念,这是我被诊断出忧郁症之后第一次
的清晰体认。
长达十个钟头以上的飞行,我自然无法像一般乘客睡得香熟,只是眯一下眯一
下地撑着,随着机身的起伏,在做溜滑梯的惊魂游戏。
倒是因此看了不少电影,其中有一部半小时的特别报导,在黑暗沉闷的机舱中,
仿佛一道曙光,牢牢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部关于大自然的专题影集,日本一位学者二十五年来,每一个冬天都会
到日本海中一座叫做“鸟岛”的岛屿上,为短尾信天翁雏鸟的起飞做见证。
半个世纪以前,这种鸟类已被世人认定几乎绝种,但是经过保育人士的努力,
它们总算能存活了下来,并且开始繁殖。
这位日本学者多年来已经为无数只信天翁雏鸟的第一次振翅起飞,拍下了珍贵
的纪录片。这一年,刚好数到了他镜头下的第一千只。
通常,信天翁爸爸妈妈在孵出了下一代之后,就比翼飞走,不会心软。整座岛
剩下的都是乍临人间的雏鸟,在没有学习的对象下,靠着体内天生的飞行本能,陆
续也往广阔得不得了的海面飞走。
据说,信天翁一生中飞行的总哩数,是所有鸟类中最远的保持者。雏鸟的生命
力就十分强旺,因为第一次飞行便不是小儿科的几十公尺实验而已,当它举翅飞离
开地面,迎接它的就是一座没有落脚处的辽阔海洋,必须不断飞翔,是一场极其严
苛的考验。
报导影集中,我看见日本学者一行人在登陆后,拿着网子悄悄走近雏鸟限制其
行动,再以黑布罩住它们的头,不使其惊慌,然后在它们的脚踝套上编号的圆筒,
接下来就是仿效鸟群,置身凛冽的海风中,等待捕捉雏鸟高飞的画面了。第一只捕
到的信天翁雏鸟,套着“30”编号的脚环,正好也是第一只企图起飞的义勇军,但
是它没有抓到海风切进来的正确方向,所以才飞了短短的距离,就歪着翅膀摔回地
上。
它卷起翅膀,看似闷闷地站立不动,被试飞失败的阴影笼罩。
但是它的率先揭竿而起,毕竟激励了同类,于是紧接着就有其他雏鸟效法张开
翅膀,哗地御风而行,漂亮地高飞,冲向海的另一端。
一只只信天翁雏鸟相继飞走了,海面上点点羽光,剩下最后一只赫然就是冲第
一却摔跤的“编号30”。它似乎仍未摆脱试飞不成功的惊恐,说来诡异,我竟像看
出了它的脸上有着落寞与不安的神色。
眼看每一只同类都一飞冲天,只要试一次即可,“编号30”不禁怀疑自己是否
基因突变,注定了失败的厄运?
看到它仍蹲在岛上的礁岩间,落落寡欢,我就为之心疼。
因为我太明了那种被同类比下去的感觉,当忧郁症缠身时,眼巴巴看着其他所
有的人能吃能喝、能笑能说,我却一项也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有巨石压卵的剧痛。
而我不就是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雏鸟吗?
在人生的天空中摔过一次,而且环顾周围,大伙都飞走了,只剩下自己不能飞,
那样的孤立与惶恐,不正与忧郁症的乌云罩顶很像? 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很快乐,只
有自己苦到骨子里去了。
飞起来吧,再飞一次,别怕,加油!
我默默为“编号30”的雏鸟助阵,不忍心它就此落单,一辈子不能克服飞行的
障碍。我相信,它就合该归属于天空!
举起翅膀,放心再飞一次吧,在风中做一只翱翔的骄儿。
我殷切地呐喊,加油! 加油! 好像自己化身成了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
蓦然间,我的全身一震,是了,在某一个意义上,我的确是那只雏乌啊。
这趟要飞回旧金山,重返去年六月时我开始出现忧郁症病象的时期,潜意识其
实有所畏惧,害怕从旧金山返回台湾后的发病历程又会重演。
“编号30”雏鸟记得试飞失败的灰头土脸感觉,不敢轻易再举翅,不也像极了
我对忧郁症的不安记忆,既被它层层绑死了,因此不敢率然迎向前去,对人生开始
怕东怕西?
旧金山,对我是忧郁症正式发病的起源地,我又将回到那儿,心态上难免有些
微妙的紧绷。
以我平常的耐压性,大概超过一般人,如果寻常是抗压六十公斤,我有自信是
一百公斤。但是就因为抗压频繁,像一块海绵一直在吸收压力,到了一定的极致,
抗压系统终告崩溃了,现在我连三十公斤的压力都会惧怕。
也就是说,在忧郁症侵袭得手,造成我发病了之后,本来能够轻而易举抵抗的
压力,现在只消一丁点就会让我心里发毛,脊椎跟着发麻,有如电流通彻全身。
现在的我,就是那只可怜兮兮的“编号30”雏鸟,被自己挫败的经验吓得手脚
麻痹。
看自己,总觉得是一团无救的烂泥巴人,但一看到那只雏鸟,却又激起了替它
加油打气的意志。
我想想不对啊,当在为那只雏鸟打气时,难道不是也在为自己加油吗? 因为我
与那只“编号30”其实是命运共同体了啊。
仔细看屏幕,我很留心“编号30”的一举一动,它望着灰茫茫的海面,同伴飞
得连一点影子也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它孤伶伶。
我既期待它展翅高飞,又担心它二度摔下来,那恐怕它就绝不敢再尝试了。
可是对一只雏鸟,被迫单独留在光秃秃的小岛上,不能飞,只能仰望天际,那
难道不是更折磨的酷刑吗?
所以,“编号30”啊,飞行,是你必须一搏的唯一命运。
终于,在镜头殷勤的守候下,“编号30”拍了拍翅膀,跃跃欲试,它朝空中摆
正脖子,大概在测试风向。
我屏息以待,似乎我的心将要随着它高高飞翔,或是重重摔下!
谜底揭晓的时刻到了,“编号30”好像启动了引擎,轰一声,往海洋所在的那
一端刷地飞走了。
这次毫不迟疑,它也变成了天空里最美丽的一个光点。
我松了一口气,看见它毕竟像同伴一样朝着相同的方向飞走,意味着“编号30”
将与所有的编号们重聚,成为大家庭的一员。
我不禁愣愣发呆。
原来,我还在乎这些,会为别人或别的生物加油助阵,看见事情的圆满发展也
会发自内心微笑。
说良心话,没有丧失这种祝福的能力,真是美好。
抵达旧金山机场,通过海关,我推着行李走出自动门。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都在引颈等待家人或朋友。
我忽然看见了好友熟悉的脸,他的双手多了一个道具,是一张白纸,写着我的
名字。
他的表情故做在机场等候陌生人状,嘴唇挤出滑稽的小丑笑痕,我知道他是为
了取悦我,心中很感谢。
呵,我真高兴自己就像“编号30”信天翁雏鸟不畏坠落,勇敢起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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